第208章 言官之忧(1/2)
两淮盐政钦差遇袭重伤、护卫死伤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就暗流汹涌的湖面,瞬间在朝堂之上掀起了惊涛骇浪。
养心殿内,空气凝重得几乎能滴出水来。景琰看着柳文渊呈上的紧急奏报,上面详细描述了钦差队伍如何遭遇伪装成盐枭的大股武装匪徒伏击,钦差本人身中数箭,生死未卜,随行护卫拼死抵抗,才勉强杀出重围。奏报的最后,提到了匪徒撤退时嚣张的呼喊:“皇帝的新政,出了京城便不算数!”
“砰!”
景琰一拳砸在御案上,震得笔架砚台齐齐一跳。他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冰冷的杀意。这已不再是简单的抵制或阳奉阴违,这是赤裸裸的武装叛乱,是对皇权的公然挑衅!
“反了!真是反了!”景琰的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沙哑,“朕的钦差,代表朕躬,竟遭如此毒手!两淮盐政,究竟烂到了何种地步?这些盐枭,背后又是谁在撑腰?!”
侍立在一旁的柳文渊和杜衡皆是面色沉重。柳文渊眼圈泛红,既有对同僚遭遇的悲痛,更有对局势失控的愤懑与无力。杜衡则要沉稳些,但紧锁的眉头也暴露了他内心的震动。
“陛下,”杜衡沉声道,“此事性质极其恶劣,必须严惩,以儆效尤。否则,新政权威将荡然无存,各地观望者必将群起效仿。”
“严惩?如何严惩?”景琰猛地看向他,“派兵清剿?两淮地域广阔,水道纵横,盐枭熟悉地形,来去如风,大军进剿,耗时费力,且极易被其利用,滋扰地方,反而坐实了‘新政引发动荡’的罪名!”
这正是最棘手之处。暴力反抗者利用了地理和政治的复杂性,让朝廷陷入了两难。强力镇压,成本高昂,且正中反对者下怀,可将“官逼民反”的帽子扣在新政头上;若处置不力,则皇权沦丧,新政彻底夭折。
“当务之急,是稳定两淮局势,救治钦差,同时彻查幕后主使。”杜衡建议道,“或可派遣得力干员,持陛下密旨,协调当地驻军与官府,一面弹压匪患,一面查办与盐枭勾结之官吏。”
景琰沉默着,目光扫过殿外。他知道,此刻的朝堂之外,恐怕已是风雨欲来。那些对新政不满、对东厂恐惧、对他这个新帝心存疑虑的各方势力,绝不会放过这个绝佳的攻讦机会。
果然,不等他做出决断,首领太监便匆匆入内,面色紧张地禀报:“陛下,都察院数十位御史,以及六科给事中,齐聚殿外,请求陛见!”
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齐。
景琰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恢复了帝王的威仪,沉声道:“宣。”
数十位身着青色、绿色官袍的言官鱼贯而入,顷刻间将原本宽敞的养心殿挤得满满当当。他们个个面色肃穆,甚至带着悲愤,为首的正是都察院左副都御史周廷儒,一位以刚直(或者说固执)着称的老臣。
“臣等叩见陛下!”众人齐刷刷跪倒,声音洪亮,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平身。”景琰的声音平淡无波,“众卿联袂而来,所为何事?”
周廷儒率先开口,声音铿锵:“陛下!臣等为两淮钦差遇袭、国法蒙尘之事,痛心疾首,夜不能寐!匪徒如此猖獗,竟敢袭击天子使臣,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必须发天兵剿灭,以正国法!”
他先定了性,表明言官群体同样愤怒于暴行,占据了道德的制高点。
然而,话锋随即一转:“然,臣等忧思,为何先有京城税课司被砸,后有两淮钦差遇袭?新政推行不过月余,为何怨声载道,乃至激起如此剧烈之变乱?”
另一名年轻御史立刻接口,语气激动:“陛下!清丈田亩,触及士绅根本;整顿盐政,断绝无数人生计;提高商税,更令商贾离心。操之过急,手段酷烈,方使小民积怨,铤而走险!此非治国之道,实乃取乱之道也!”
“臣附议!”又一人出列,“新政本意或佳,然推行之策,是否过于倚重严刑峻法?尤其是……尤其是东厂!”他提到“东厂”二字时,声音明显提高,带着毫不掩饰的忌惮与厌恶,“东厂番役,如虎如狼,擅权缉拿,罗织罪名,动辄抄家灭族,闹得京城百官人人自危,商贾百姓噤若寒蝉。长此以往,国将不国!”
“陛下!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僭越权柄,干涉朝政,其罪昭彰!前次擅自抓捕毁坏税课司之人,虽事出有因,然程序悖谬,开恶劣之先例!如今两淮之乱,虽非其直接所致,然东厂之酷烈名声,无疑加剧了地方对新政之恐惧与抵触!请陛下明察!”
一时间,养心殿内群情激愤。言官们你一言我一语,将两淮的暴乱与新政的“激进”、东厂的“横行”紧密地捆绑在一起。他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委婉试探,而是直接、猛烈地抨击,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了新政的核心执行者和他们眼中最大的“毒瘤”——林夙。
柳文渊听得脸色发白,想要出列辩解,却被杜衡用眼神死死按住。此刻出头,无异于引火烧身。
景琰高坐御座,面无表情地听着。他知道,这些言官中,有真心为国担忧的耿直之臣,有被地方利益集团裹挟的代言人,也有纯粹为了博取“敢言”之名的投机者。但无论如何,他们此刻形成的舆论压力是真实而巨大的。
他们抓住了最关键的一点:新政引发了不稳定。对于一个刚刚经历夺嫡之乱、根基未稳的新朝来说,“稳定”二字,重逾千斤。
周廷儒见火候已到,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总结陈词,也是最终的表态:“陛下!臣等非是反对陛下励精图治,然治国如烹小鲜,不可操切。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安定计,臣等恳请陛下:第一,暂停新政各项举措,尤其是清丈田亩与盐政整顿,遣重臣前往各地安抚,查办激起民变之官员;第二,严令东厂恪守本分,不得再干涉地方政务,缉拿官员需有明确圣旨与刑部文书;第三……”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沉痛,“第三,司礼监秉笔太监林夙,权欲熏心,行事酷烈,有损圣德,应即刻免去其提督东厂之职,交有司议罪,以安百官万民之心!”
“臣等附议!”
“请陛下三思!”
殿内再次跪倒一片,声音整齐划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压力,如同实质般向御座上的年轻皇帝压来。他若坚持新政,庇护林夙,便是“昏聩”、“偏听偏信”、“纵容阉宦祸国”。他若妥协,则新政夭折,权威受损,那个为他背负所有污名、替他扫平障碍的人,也将被无情抛弃。
景琰的指尖,在龙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几不可闻的嗒嗒声。他的目光扫过下方黑压压的人群,最终,落在了始终沉默不语的杜衡和一脸焦急的柳文渊身上。
“众卿之忧,朕已知晓。”良久,景琰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两淮之事,朕必会严查,给天下一个交代。至于新政……关乎国本,朕需斟酌。尔等先退下吧。”
他没有当场做出决定,选择了暂时搁置。
言官们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也知道逼得太紧反而不好,遂齐声告退。只是退出殿外时,不少人交换着眼神,那里面混杂着忧虑、不甘,以及一丝……试探到皇帝底线后的微妙情绪。
言官们退去后,养心殿内陷入了更长久的沉默。
柳文渊终于忍不住,噗通一声跪下:“陛下!新政绝不能停啊!两淮之事,正是因触及了盐政腐败之根本,那些蠹虫才会狗急跳墙!若此时退缩,不仅前功尽弃,日后更无人敢为陛下推行善政了!”
杜衡也缓缓跪下,语气沉重:“陛下,周御史等人所言,虽有过激之处,然‘稳定’二字,确系当前重中之重。两淮乱局必须尽快平息,否则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新政……或可暂缓激进步骤,以安抚为主,徐图缓进。”
“徐图缓进?”景琰冷笑一声,“杜爱卿,国库能等吗?北疆的将士能等吗?天下的百姓能等吗?那些蠹虫,会给朕徐图缓进的时间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阴沉沉的天色:“他们这是逼朕做选择。是要一个看似平稳、实则积重难返的烂摊子,还是要一个刮骨疗毒、阵痛之后可能获得新生的机会。”
“而林夙……”景琰的声音低沉下来,“便是他们逼朕放弃的第一把刀。”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