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林夙的委屈(2/2)
“安远伯,你口口声声说冤枉,那朕来问你,”他目光转向跪在地上的陆文彰,“西郊皇庄田亩超出规制,多年瞒报田租,中饱私囊,可是事实?”
陆文彰一愣,支吾道:“这……陛下,此事或有误会,定是庄头欺上瞒下……”
“误会?”景琰打断他,拿起御案上的一份文书(正是林夙送来的口供摘要),“你侄儿陆仁嘉已招认,是你授意他隐瞒田亩,对抗朝廷新政清查。此外,你与其他几家勋贵往来密信,商议如何联手阻挠新政,信中不乏对朝廷、对朕的怨怼之词,这,也是误会吗?”
陆文彰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冷汗涔涔而下,他没想到东厂的动作这么快,证据拿得这么狠!他嗫嚅着,再也说不出辩解的话来。
景琰不再看他,目光扫过下方群臣:“新政推行,乃国之大事,旨在革除积弊,富国强兵。凡有阻挠新政、抗旨不尊者,无论身份,皆以国法论处!陆仁嘉抗法伤人,证据确凿,其行径与谋逆何异?东厂将其缉拿,依律查处,有何不妥?”
他这番话,掷地有声,虽然没有直接肯定林夙扣上的“谋逆”帽子,但却巧妙地借用了“抗旨”、“阻挠新政”的严重性,为东厂的行动提供了法理上的依据,同时将陆文彰等人的罪行坐实。
方才还群情激愤的官员们,顿时哑口无言。皇帝摆出了证据,占住了“国法”和“新政”的大义名分,他们若再纠缠于林夙的手段,反而显得胡搅蛮缠。
景琰趁势宣布:“安远伯陆文彰,治家不严,纵容亲族,更兼暗中串联,阻挠国策,着革去爵位,圈禁府中,闭门思过!其侄陆仁嘉,依律严惩!其家产,充入国库,以儆效尤!”
这道旨意,如同一声惊雷,在朝堂上炸响。直接革爵!这是何等严厉的惩罚!众人这才真正意识到,皇帝推行新政的决心,远比他们想象的要坚定得多!而林夙……皇帝虽然未对他有任何褒奖,但这雷霆般的处置,无疑是对他行动的一种默许和支撑!
一场看似滔天的巨浪,竟被景琰以这样一种强硬的方式,生生压了下去。
退朝的钟声响起,百官心思各异地散去。没有人再敢轻易议论林夙的对错,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皇帝展现出的、不容置疑的权威和新政不容阻挡的决心上。
消息传到东厂时,林夙正在喝药。浓黑的药汁散发着苦涩的气味,他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小卓子一脸喜色地进来,将朝会上发生的事,原原本本地禀报了一遍。
“公公,陛下他……他保下您了!还重重处罚了安远伯!这下子,看谁还敢再轻易蹦跶!”小卓子语气中带着兴奋和后怕。
林夙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端着空药碗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松了些力道。
保下了吗?
是的,景琰用最直接的方式,回应了他的“兵行险着”。没有申饬,没有质疑,而是用铁腕处置了闹事者,间接肯定了他的行动。
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了。他应该感到欣慰,感到振奋。
可是,为什么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并没有真正放松下来?那股挥之不去的委屈,也并未因此而消散?
他想起景琰在朝堂上的话——“依律查处,有何不妥?”陛下始终没有正面承认他“涉嫌谋逆”的定性,只是肯定了“查处抗旨”的结果。陛下维护了他,却也坚守了某种“规矩”的底线。
这是一种精妙的平衡,既用了他的刀,又试图不让这把刀过于失控。
他放下药碗,对兴奋的小卓子摆了摆手:“知道了,下去吧。陆仁嘉的案子,按律尽快结案,卷宗做得漂亮点。”
“是!”小卓子躬身退下。
值房里又只剩下他一人。阳光透过高窗的小格子照射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不久,德顺亲自来了,传达陛下的口谕,召林夙即刻入宫觐见。
该来的,总会来。林夙整理了一下衣袍,掩去眉宇间的倦色,跟着德顺走出了东厂衙门。
乾清宫西暖阁内,只有景琰和林夙两人。
景琰已经换下了朝服,穿着一身常服,坐在榻上,手里捧着一杯茶,却没有喝。他看着走进来,依礼跪拜的林夙,目光复杂。
“平身吧。”景琰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谢陛下。”林夙站起身,垂首立在下方。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一种难言的、带着隔阂的沉默。
最终还是景琰先开了口,他没有问罪,也没有赞扬,只是用一种听不出情绪的语气说道:“今日之事,朕已处置了。”
“奴才听说了,陛下圣明。”林夙的声音平静无波。
“圣明?”景琰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响,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林夙,“林夙,你告诉朕,如果下次再遇到类似情况,你是否还会如此行事?不顾朕的旨意,不顾朝堂物议,用‘谋逆’这等重罪,行破局之实?”
这个问题,直指核心。
林夙的心微微一沉。他抬起头,迎上景琰的目光。在那双他曾无比熟悉、如今却觉得有些陌生的帝王眼眸中,他看到了疲惫,看到了审视,也看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
所有的委屈,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而出。他想问:陛下,若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新政何时能成?那些蠹虫,何时能除?您可知,每一次拖延,都是在消耗您的威望,损耗国家的元气?
他想说:奴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您,为了您的江山!您难道不明白吗?
可这些话,在喉头滚了又滚,最终出口时,却变成了一句无比恭顺,也无比疏离的回答:
“奴才……谨遵陛下旨意行事。陛下若觉得奴才此次行事不妥,奴才甘愿领罚。”
他避开了那个“会”与“不会”的直接答案,将选择权,或者说,将评判对错的权力,完全交还给了景琰。同时,也关上了自己内心倾诉的门。
景琰看着他这副低眉顺眼、将所有情绪都深深掩藏起来的样子,胸口一阵堵得慌。他宁肯林夙像以前在东宫时那样,与他争辩,甚至顶撞他,也好过现在这样,用恭顺筑起一道高墙,将他隔绝在外。
他想看到的,不是林夙的“领罚”,而是他的“理解”,或者说,是他内心深处那份不曾改变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贴近。
可他得到的,只有沉默和顺从。
一种无力感席卷了景琰。他挥了挥手,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罢了……你……先退下吧。新政之事,还需你多费心。只是……凡事,把握好分寸。”
“是。奴才告退。”林夙躬身,行礼,后退,转身离开。动作一丝不苟,流畅而标准,却再也没有了往日那份无需言说的默契。
看着林夙消失在门口的背影,景琰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掷在地上,上好的官窑瓷盏瞬间粉碎,茶水四溅。
他保住了他的刀,却感觉,好像有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在这一次的风波与权衡中,出现了裂痕,并且,正朝着不可挽回的方向滑去。
而退出乾清宫的林夙,走在长长的宫道上,阳光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孤单。他抬起头,望着宫墙上方那一小片湛蓝的天空,只觉得那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委屈吗?
或许吧。
但更多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凉和了然。
有些路,一旦走了,就再也不能回头。有些距离,一旦产生,就再也无法逾越。
他和他,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