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电子打卡首试行(二)(2/2)
直到深夜十一点。整个集团总部大楼,几乎只剩下总裁办公室那一层还亮着灯。
鲁智深没有走。他脱掉了那身别扭的西装外套,只穿着白色背心(特殊定制,加大加厚,像件软甲),露出了两条肌肉虬结、依旧蕴含恐怖力量的手臂。他面前那张宽阔的名贵红木大班台上,铺满了皱巴巴、大小不一的手工考勤登记页——那是项目部紧急派人送过来的原始资料。
没有平板电脑,没有触摸笔。只有一支最普通、最老式的深蓝色钢笔——那是他刚创业时管账的老钱送他的,他一直留着。
办公室里只开了一盏孤悬在头顶的射灯。冷白的光柱像舞台聚光灯一样打在鲁智深弓着的、如山脊般宽阔而沉重的背上,将他投下的巨大影子拉得几乎覆盖了整个地毯。光线照亮他鬓角花白坚硬的短发,照亮他额头深刻的、此刻因极度专注而拧得更深的沟壑,照亮他握着钢笔的粗粝大手——那双手曾握住过粗重的撬棍砸裂不合格的楼板,此刻却异常稳定地捏着这支纤细的书写工具。
一滴汗珠顺着他紧绷的侧脸滑下,落在一张考勤页的空白处,洇开一小团模糊的墨迹。他没有理会。
他正在一笔一笔,核对项目部汇总过来的初步人数名单。每当遇到模糊不清的名字或班组归属,他便掏出他自己那个用得边缘磨得发亮、记满了每个骨干乃至很多老工人电话的硬壳通讯本,直接用集团老式座机(他固执地保留着)拨打过去。夜深了,电话那头有时被吵醒的人带着睡意和惊讶,鲁智深的声音低沉而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
“喂,老林?是我,鲁智深。问一下你组里那个王小强,今天下午是不是跟你一起在3号楼打顶……啥名字?王强?哦哦好!谢谢!吵醒你了。”
挂了电话,他低下头,拿起钢笔,在厚厚的、临时装订的考勤总表上(小周做的草表),在对应名字后面找到一个极小的空位,手腕沉稳地用力,工工整整、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8”——代表八小时。字迹谈不上漂亮,但横平竖直,力透纸背。
这是一项近乎愚公移山的工程。钢笔划过粗糙纸张的沙沙声,在寂静的深夜里异常清晰。深蓝色的墨水随着反复书写,浸染着他粗大的指关节和虎口的厚茧。那蓝色如同古老的青金石粉末,一点点、无声地渗进他皮肤的纹理里。他的额头抵着笔杆,浓眉紧锁,呼吸沉重,眼珠在光线下努力辨识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疲惫像实质的山峦压在他肩膀上,但他后背的肌肉始终紧绷着,如同永不弯曲的钢脊。时间在笔尖下缓慢流逝,办公室的挂钟早已走过了午夜两点、三点……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勾勒出现代化都市的繁复轮廓。高楼大厦之间,却有一片区域的灯火格外密集而明亮——那是正在昼夜施工的“龙江二期”工地。工地上的灯光与他窗内的孤灯遥遥相对,如同两个被无形之线连接的世界。
当厚重的硬壳通讯本翻到最后一页,鲁智深在最后一张考勤表的最后一行重重地写下一个确认无误的名字和工时后,他终于停住了笔。
他缓缓抬起头,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粗壮的颈椎发出咔咔的轻响。他将钢笔搁在桌上,动作显得有些僵硬。桌面上,堆放着厚厚一摞手写完成的考勤表,每一页都爬满了他那独特而遒劲的蓝色墨迹。
他伸出手,拿起第一页,慢慢地、一页一页地重新翻阅。指尖滑过墨迹未干的名字和数字,那蓝色已经深深浸透在他右手指缝皮肤的肌理之中,在明亮的射灯下,呈现出一种奇异而顽固的色彩,如同战场上未曾洗净的颜料——那是他与这个越来越庞大、越来越规整、规则也越来越密不透风的帝国之间,留下的另一种形式的刺青。
他放下最后一页纸,巨大的手掌摊开放在灯光下,静静地看着指缝里那片深邃而无法抹去的蓝。然后,他用左手拿起桌角那部屏幕依然停留在系统崩溃报错页面、已经熄屏许久的平板电脑,拇指在冰冷的玻璃屏幕上无意识地摩擦了一下。
不知何时,窗外遥远的工地方向,传来塔吊启动时低沉而悠长的警示铃声。熹微的晨光正艰难地撕破东边天空的云层边缘。
鲁智深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远处那彻夜不休的工地上,灯火依旧辉煌。他注视着那属于他的钢铁森林。疲惫刻在他的眼窝深处,但那魁梧的轮廓依旧如山,沉静中蕴含着一种经历过无数风雨考验的定力。他抬起那只沾染了深蓝色墨迹的手掌,轻轻按在了冰冷的玻璃上。
指缝间的蓝色墨痕,在渐渐亮起的天光下,显得格外刺眼,也格外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