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幽冥归途(2/2)
一个干瘦佝偻的身影,费力地挤了进来,迅速反手将门掩上,隔绝了部分风雪,但屋内的温度依旧骤降。是邻居张婆。一个同样挣扎在汴京最底层泥淖里的老妇人,脸上的皱纹深得如同刀刻斧凿,浑浊的眼睛里只剩下麻木和一种近乎死寂的疲惫。她身上裹着几层同样破烂的单衣,冻得瑟瑟发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同样豁了口的、更小的破陶碗。
她浑浊的目光扫过草堆里气息奄奄、咳血不止的沈墨轩,那目光里没有惊讶,没有悲伤,只有一种看惯了死亡的、近乎残忍的平静,以及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怜悯。
“轩哥儿…还…还吊着口气呢?”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两块粗糙的砂纸在相互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力不从心的虚弱,“唉…命硬啊…阎王爷…嫌你命贱…不肯收?还是小鬼儿…忙着过年…没空来锁你?”她蹒跚着走近两步,枯枝般的手颤抖着,将手里那个小破碗小心翼翼地放在沈墨轩脑袋旁边的、相对还算干净一点的地上。
碗里,是大约小半碗粘稠、灰褐色、散发着难以形容的复杂气味的糊状物。那气味混杂着涮锅水的油腻、某种野菜腐败后的酸馊、泥土的腥气,还有一种…隐约的、令人不安的土腥味(沈墨轩的现代知识瞬间拉响警报——观音土?)。
“就…就这点…老婆子从牙缝里…抠出来的‘神仙糊’了…”张婆喘着粗气,枯槁的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近乎抽搐的表情,“趁…趁还没冻成冰疙瘩…快…快扒拉两口…垫垫…黄泉路上…少遭点罪…”她的话语里没有丝毫安慰,只有赤裸裸的、对死亡结局的麻木宣告。
神仙糊?刷锅水掺观音土的混合物!在北宋饥荒年代,这是穷苦百姓用来欺骗肠胃、最终却会让人腹胀如鼓、活活憋死的“毒食”!
强烈的生理性厌恶让沈墨轩胃部剧烈痉挛,空空的胃袋一阵翻江倒海,喉咙口再次涌上腥甜。然而,理智的警钟在疯狂敲打!活下去!任何能提供水分、一点点热量(哪怕只是暂时的)、欺骗肠胃延缓饥饿感的东西,都是此刻维系生命之火的、沾满了污秽的薪柴!尊严?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试图撑起沉重的上半身。手臂的肌肉如同被抽掉了筋骨,软绵得无法支撑任何重量。仅仅抬起不到一寸,整个人就如同断线的木偶,重重地砸回冰冷坚硬的草堆里,震得胸腔剧痛,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更多的血沫溅出。
“唉…作孽啊…”张婆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极淡的无奈,她费力地弯下几乎无法弯曲的腰,伸出那双枯瘦、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颤巍巍地、极其小心地将沈墨轩的上半身一点点地拖抱起来,让他的后背勉强倚靠在冰冷的泥墙上。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就让她累得气喘吁吁。
然后,她端起那碗冰冷刺骨、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神仙糊”,用缺口的碗沿,小心翼翼地、几乎是硬撬开沈墨轩干裂出血的嘴唇。
那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腐败油脂、泥土腥臊和观音土特有涩味的恶臭,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沈墨轩的嗅觉神经上,直冲天灵盖!胃部猛烈地抽搐,喉咙口的腥甜几乎要喷涌而出!
“喝!咽下去!”沈墨轩的灵魂在内心深处发出野兽般的咆哮!他死死咬紧牙关,用钢铁般的意志力,强行压制住身体本能的排斥反应!他紧闭双眼,不再去看那碗污秽之物,将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吞咽”这个动作上!
冰冷的、粘稠的、带着颗粒感的糊状物,如同缓慢流淌的泥浆,滑过他灼痛干裂的口腔黏膜,艰难地通过肿胀疼痛的喉咙。每一寸的移动,都带来强烈的异物感和恶心感。当那冰冷的“泥浆”终于滑入如同火烧般的食道时,一种短暂的、虚假的、被填充的“满足感”和冰冷的刺激感,竟然诡异地压过了灼痛,带来一丝几乎让他落泪的、扭曲的“慰藉”。
他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鸣,小口小口地、极其艰难地吞咽着这维系生命的毒药。冰冷的糊状物滑入胃袋,带来一阵短暂的、因刺激而产生的暖意假象,随即是更深的空虚和隐隐的坠胀感。
张婆看着他机械地吞咽,麻木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直到碗底几乎空了,她才缓缓收回碗,动作依旧缓慢而费力。她不再看沈墨轩,只是佝偻着背,像一株被风雪彻底摧残的老树,喃喃自语般地说着,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声盖过:“造孽啊…真是造孽…那城南林家…好歹…也是挂着书香门第、积善之家牌匾的体面人家…心肠…咋就比这腊月的石头还硬…作践人…也不怕损了阴德…遭报应…”
她不再停留,像一抹飘忽的影子,费力地拉开破门,再次挤入外面狂暴的风雪之中。破门在她身后吱呀合拢,将那一点微弱的怜悯和外面世界的酷寒,一同隔绝。
“体面人家…林家…积善之家…作贱人…”冰冷的字眼,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入沈墨轩混乱而灼热的脑海!
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带着原主那深入骨髓的绝望、恐惧和不甘,如同解冻的冰河,轰然冲垮了堤坝,汹涌地席卷而来:
……雕梁画栋、庭院深深的主宅,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墨香混合的、属于“体面人家”的雅致气息。一张冷漠、严肃、如同戴了面具的中年男人面孔——父亲林茂才。他的目光扫过自己时,永远带着一种看瑕疵品般的审视和不易察觉的厌弃。一个穿着绫罗绸缎、面容保养得宜却眼神刻薄如刀的女人——嫡母王氏。她嘴角永远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冷笑,仿佛多看自己一眼都是施舍。还有那几个锦衣华服、趾高气扬的同父异母兄长——林景文(故作斯文的伪善)、林景武(毫不掩饰的蛮横)、林景贤(阴鸷算计的眼神)。他们的鄙夷、欺凌、构陷,如同家常便饭。记忆中最后的画面,是深秋的寒风里,自己抱着一个单薄的、打着补丁的包袱,被两个家丁粗暴地推出那扇象征着身份和地位的、厚重的黑漆大门。回望的最后一眼,是门楣上那块金漆早已斑驳的“积善之家”匾额,在夕阳的余晖下,散发着刺眼的、无比讽刺的光芒。大门在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那个世界,也彻底断绝了他最后一点可怜的希望。然后,是独自在这瓦子巷破屋里,在饥寒和病痛中,一点点走向死亡的漫长折磨……
恨!
一股冰冷、粘稠、如同岩浆般滚烫的恨意,混合着求生的原始渴望,在沈墨轩濒死的心脏里疯狂滋生、蔓延、咆哮!这恨意,不再属于那个懦弱卑微、逆来顺受的原主,而是属于这个在时空乱流中挣扎求生、在金融战场上冷酷无情的现代灵魂——沈墨轩!
“林家…林茂才…王氏…林景文…林景武…林景贤…”他在灵魂深处,无声地、一字一顿地咀嚼着这些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浸透了原主的血泪和他此刻被死亡与屈辱点燃的、冰冷的滔天怒火!现代社会的规则、道德、温情脉脉的面纱,在这北宋底层赤裸裸的弱肉强食法则面前,脆弱得如同窗纸!要想活下去!要想撕碎这地狱!要想让那些高高在上、视他如草芥的人付出代价!他必须站起来!必须比他们更狠!更狡诈!更不择手段!用他们无法想象的智慧和手段,在这冰冷的规则里,杀出一条血路!
屋外的风雪似乎达到了顶峰,狂风撞击着破败的泥墙,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哭嚎。汴京城那遥远的喧嚣,彻底被这狂暴的风雪和陋室中垂死的寂静吞噬。死亡的气息,浓稠得如同实质,冰冷地缠绕着他,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与死神进行着无声的拔河。
现代金融世界金字塔顶端的掠食者灵魂,在北宋最底层的寒门冻土中苏醒。极致的惊悸(时空撕裂、濒死体验)如同附骨之蛆,带来持续不断的冰冷战栗;而滔天的恨意与求生的执念,则如同在绝望冻土下点燃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暗火,熊熊燃烧!
前路?没有前路。只有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深渊,刺骨的寒风,和无处不在的死亡陷阱。但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向前,是万丈深渊,粉身碎骨?还是…杀出一条生路?
他再次闭上了眼睛。不再徒劳地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和寒冷。他将所有残存的精神力量,如同最精密的仪器般,全部收束、凝聚!目标只有一个:分析环境,寻找资源,活下去!就在这间破屋!就在这肮脏的瓦子巷!就在这片被“体面人家”视为垃圾场的冻土上!找出那个能撬动第一块活命石板的支点!
大脑,这台曾经处理着千亿级资本流动的精密仪器,在死亡的威胁下,以超越极限的速度运转起来,摒弃一切情感干扰,只剩下冰冷的逻辑推演和源自现代知识的、对“可利用资源”的敏锐扫描:
这破屋的构造?泥墙的缝隙里,除了寒风,是否还有别的?(比如,某些耐寒的昆虫?)
墙角那堆枯草?仅仅是保暖?有没有可能蕴含某种能利用的纤维?或者…某些被忽略的植物种子?
张婆送来的“神仙糊”成分?除了致命的观音土,里面那几片烂菜叶是什么种类?是否意味着附近有生长?
瓦子巷的环境?污水横流?垃圾遍地?在那些被常人视而不见的污秽中,是否隐藏着微小的、可利用的“宝藏”?比如,某种可以用于引火的材料?某种可以简单加工换取食物的废弃物?
汴京城门!记忆碎片里,那里有集市!人流!信息!距离?以自己现在的状态,如何抵达?需要什么作为“启动资本”?
一个极其微小、甚至有些荒诞的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个火星,骤然闪现——火!取暖!熟食!驱赶野兽(包括人形的)!如果能生火…如果能弄到火种…如果能找到比枯草更有效的引火物…比如…那个东西?
窗外的风雪,如同太古凶兽的咆哮,似乎下一秒就要将这渺小的破屋连同里面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彻底碾碎、扑灭。然而,在那片由痛苦、寒冷、恶臭和绝望构筑的黑暗废墟中心,那颗属于沈墨轩的灵魂,在经历了幽冥归途的极致惊悸与恨意洗礼后,正于死亡的冻土之下,开始第一次倔强而冷酷的搏动。活下去的意志,如同淬炼过的精钢,压倒了肉体的崩溃与灵魂的颤栗,成为这片绝对黑暗领域中,唯一锐利而冰冷的光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