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再来信(1/2)
1951年11月7日,旧金山。冷雨连下三日,唐人街的青石板浸得发乌,踩上去的闷响混着雾汽,把整座城裹得沉郁。江海实业公司二楼办公室里,暖气驱不散窗上的凝雾,朱成碧用指尖擦出一块透亮,目光落在巷口那个穿米色风衣的男人身上——他靠在“荣记”杂货店的灯柱下,报纸翻得半开,视线却粘在公司门上,是FbI探员米勒的人。
“货运单昨天刚从海关拿回来。”陈玄把一叠单据放在桌上,指尖点在“伯克利分校机械实验室——精密轴承x20”那行,“米勒的人查了两天,说‘需确认是否涉军’,最后见全是民用型号,才肯放行。”
朱成碧合上账本,封皮上“江海实业”四个字被摩挲得发亮。账本内页,“丝绸”“茶叶”的明账旁,用铅笔标注着“张先生”“李同学”的暗记——都是困在加州的中国留学生托人留下的联络信号。1951年的美国,麦卡锡主义的阴影早罩住华人社群,洛杉矶留学生互助会遭突袭、旧金山华人报纸禁提“回国”二字的消息,每天都从唐人街的私语里传过来。
门被叩响时,两人同时抬头——三轻两重,是总领事馆老吴的暗号。陈玄开门,老吴裹着雨雾进来,怀里护着个牛皮纸信封,边缘被打湿泛毛,却没沾半点泥污。“北京转来的信,指名给你们。”老吴声音压得极低,往巷口瞥了眼,“我绕了三条街,米勒的人盯得紧。信里的事,你们看完便知,需协调就找商会周会长。”
老吴走后,办公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的雨丝声。陈玄捏起信封,正面钢笔字笔锋沉实,没有邮票,没有寄件人,只写着“旧金山总领事馆转交陈玄、朱成碧先生\/女士亲启”,落款是“伍豪”。
朱成碧的呼吸顿了半秒。十三年前的沪上梅雨季突然撞进脑海——1938年,她蹲在朝歌食肆后厨,看着陈玄用小刀挑开火漆,延安造的粗毛边纸上,也是这个代号。那时日军岗哨就在巷口,他们借着灶火读信,“沪上奔走辛苦,国家记心”的字句还没焐热,就按“阅后即焚”的叮嘱,让纸灰飘进了鲥鱼汤的白汽里。可此刻信封上的“伍豪”二字,转折处没有多余勾连,和记忆里的字迹分毫不差。
“是总理的信。”陈玄指尖微微发颤,不是紧张,是因这字迹里的熟稔与庄重。他找了把黄铜拆信刀,刀刃划过火漆时,朱成碧别开眼——像1938年那样,怕看见纸页展开的瞬间,会想起太多藏在烟火里的艰险。
信纸是普通毛边纸,叠得方方正正,没有一丝褶皱。展开时,字迹顺着目光铺展,没有客套,没有虚言,却像跨越山海的故人,把话落在了心坎上:
“陈玄、成碧二同志鉴:
忆昔沪上雨雾,君等冒锋镝转运磺胺、盐巴,其艰其劳,至今念及。今闻君等在美创实业,旧金山雨雾虽异于沪上,然异国立足之难,可想而知。望多珍重,勿因俗务耗损心力。
国内自开国以来,百废待兴。东北鞍钢高炉已立,然精密机床未得精调,钢轨轧制迟滞,老师傅叹‘无好手则无好钢’;江南造船厂龙骨铺就,然轮机图纸待解,零件型号难辨,老厂长言‘无巧匠则无快船’。前赴东北考察,鞍钢同志执吾手曰‘若有留美工程师归,机床半月可转’;江南船厂诸人亦盼‘懂造船者早回,吾辈可少走三年弯路’。
然美国近日对我留美学子管控愈严,胡佛局(FbI)列‘红色名单’,凡研核物理、机械工程、航空、电子者,多被标‘敏感’——或扣护照,称‘需核查项目安全’;或监行踪,即购报问途,亦有便衣随侧;甚者被校方解聘,生计无着,却不得离境。此辈学子,多为十年前负笈西行,怀‘实业救国’之志,今国家需才,彼却困于异国,归乡无门。
吾知君等曾历艰险,今‘江海号’货轮跑旧金山至香港航线,或有便道。若君等有余力,盼借航线之便,妥置学子于途——彼辈乃国家未来,多归一人,国内工厂便早一日运转,吾辈自研之机床、轮船,便早一日问世。
然需切嘱:胡佛局查控极严,米勒小组专盯华人货运,君等切勿轻举妄动。勿用公共电话联络,线路多被监听;勿与学子直接会面,便衣常混于唐人街商铺。可托旧金山华人商会周会长转递消息,周君早年在沪亦事地下运输,知避风险。国内已协调香港中华总商会,‘江海号’抵港后,维多利亚港三号码头有接应,接头暗号‘桂花甜’——此乃君等当年沪上所用,想来不致遗忘。
另,普渡大学邓稼轩同志,研核物理,胡佛局视之为‘高风险’,公寓外设岗,论文亦被列为‘机密’;伯克利分校王锦昌同志,精机械工程,护照为校所扣,称‘待华府核批’,实则阻挠。此二同志乃国内急需,若能安全送归,于东北工业、江南造船裨益甚巨。
家国建设非一日之功,亦非一人之劳。昔年君等送磺胺于前线,救将士性命;今君等助学子归乡,促实业发展,其功一也。吾在北京,盼闻学子安全抵境之讯,亦盼闻君等在美安好之音。
信可妥存,不必如战时焚却,然仍需避人耳目。盼君等珍重,常通音息。
伍豪
一九五一年十月三十日于北京”
朱成碧把信纸举到窗边,雾汽沾在纸页上,字迹却愈发清晰。眼泪没预兆地涌上来,不是因委屈,是因这信里的“懂”——懂他们1938年的艰险,懂他们在旧金山的不易,懂他们需要的不是空泛的鼓励,是具体的叮嘱、可靠的暗号、清晰的托付。
“总理还记得‘桂花甜’。”陈玄的声音哑了,他指着“周君早年在沪亦事地下运输”那句,“1945年抗战胜利后,咱们帮江南造船厂运机床零件,周会长那时就在上海跑运输,总理连这个都记得。”
朱成碧反复摩挲信纸边缘,粗布纸的纤维蹭过指腹,像触到了十三年前沪上的烟火气——那时他们用腌菜坛藏磺胺,灶火边读信的紧张,还有王婶望风时的咳嗽声,都被这封信勾了出来。可信里没有半句煽情,只把过往、当下、托付、叮嘱,一一落得扎实,像总理站在面前,把事说透,把心交透。
“得立刻找周会长。”朱成碧把信纸叠成方块,塞进羊毛衣贴身口袋,那里贴着心口,能感受到纸张的凉意,也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快,却稳。“唐人街‘互助栈’被查了两次,留学生不敢去,只能走周会长的线。”
华人商会在唐人街主街的老楼里,“公平交易”的木匾积了薄灰,却透着老派的郑重。周会长是六十岁的上海人,头发花白,却能用流利的英语与FbI周旋。见他们进来,他先关窗,指节敲了敲八仙桌——三轻一重,是唐人街华人的安全暗号,意思是“四下无耳,可直言”。
“总理的信,我昨天得了消息。”周会长从抽屉里拿出个铜烟盒,打开不是烟,是张折叠的小字条,“朱光亚托人转来的,他是芝加哥大学物理系的,帮留学生跑回国的事。上面六个名字,都是胡佛局的‘红色名单’——邓稼轩、王锦昌这两个,盯得最紧。邓稼轩公寓楼下,每天有两个探员蹲守;王锦昌的护照被伯克利扣了,说‘要等华府批示’,其实是不放人。”
陈玄接过字条,指尖划过“邓稼轩”三个字,字条边缘被反复折叠得发毛。“怎么联络?”
“不能见面,不能打电话。”周会长压低声音,“‘荣记’杂货店老杨,是我老部下,以前在沪上跑过运输。他每天把消息写在价目表背面——‘龙井三元一斤’是安全,‘碧螺春缺货’是推迟,‘桂花糕到货’是时间地点不变。你们买东西时,他会把具体信儿塞给你,比如买包‘上海牌’烟,烟盒里就有纸条。”
朱成碧想起楼下的老杨,每次买酱油都会多给一勺,说“是家乡的味道”。原来那些平常的暖意里,都藏着不为人知的默契,像1938年沪上巷口的王婶,用一碗汤圆的功夫,就把岗哨换人的消息递了过来。
“王锦昌的护照是个难题。”陈玄皱起眉,“没有护照,到了香港也没法回大陆。”
周会长叹了口气:“伯克利国际学生办公室的史密斯,是胡佛局的线人,对中国留学生尤其苛刻。上个月有个学生要护照,他拖了一个月,说‘没华府批示不能给’。”
“或许能找汤姆试试。”朱成碧突然开口,“咱们公司的工程师汤姆,是伯克利毕业的,他导师琼斯教授反对麦卡锡主义,在学界有威望。汤姆跟琼斯教授关系好,若托他去说,或许能把护照拿出来。”
周会长眼前一亮:“此计可行!琼斯教授的面子,史密斯不敢不给。但要小心,别把汤姆卷进来——胡佛局要是知道他帮中国留学生,没他好果子吃。”
离开商会时,雨小成了丝,飘在脸上凉丝丝的。朱成碧走在巷子里,看着“荣记”的灯亮着,老杨在整理货柜,心里突然踏实了——就像1938年的沪上,身边总有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再难的路,也能踩着默契走下去。
回到公司,陈玄立刻给汤姆打电话。汤姆住在奥克兰,电话相对安全,听明情况后,他沉默片刻:“琼斯教授不喜欢麦卡锡那套,我明天去学校找他。就说王锦昌是我朋友,要去香港参加学术会议,需要护照办签证。但史密斯肯定要会议邀请函,你们得准备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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