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金蝉蜕·易容丐婆鬻酸浆(1/2)
雨势渐歇,天色却依旧沉郁得如同泼墨。诏狱旁的小院里,火把已经更换了一轮,新的火焰燃烧着,发出噼啪的轻响,试图驱散空气中浓郁不散的血腥气和死亡带来的寒意。
地上的尸体已被拖走,只留下几滩被雨水稀释后仍显暗红的水迹,无声诉说着方才的惨烈。侍卫们肃立四周,鸦雀无声,连呼吸都刻意放轻,生怕惊扰了那位伫立在院中、周身气压低得吓人的主子。
萧绝指间捻着那枚羊脂白玉蝉,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个模糊的「慈」字刻痕。玉质温润冰凉,却仿佛烫手一般,灼得他心头邪火乱窜。
太后?他的好母后?
那个在他夺嫡成功后,便安心居于慈宁宫深居简出、终日与青灯古佛为伴的女人?她为何要突然出手?是为了替她那早夭的亲子报仇?还是不满他近年来权势日盛,欲加以制衡?抑或是…与宫外某些被他打压的旧族势力勾结,想把他拉下马?
无数的念头在他脑中翻腾、碰撞,每一个都带着十足的恶意和猜忌。他天性多疑,更何况这玉蝉指向性如此明确,几乎是将「慈宁宫」三个字拍在了他的脸上!
「查!」萧绝猛地攥紧玉蝉,冰冷的命令打破死寂,「给本王彻查内院采买衙门所有与张德贵有过接触之人!查他近三个月的所有行踪、所有银钱往来!还有…」
他顿了顿,声音里淬着冰碴:「给本王盯紧慈宁宫!一应出入人员,哪怕是一只苍蝇飞进去,也要给本王弄清楚公母!」
「是!」身旁的心腹侍卫统领凛然应声,立刻挥手派出一队人马,无声而迅速地消失在雨后的夜幕中。
然而,发出命令后,萧绝心头的烦躁并未减轻半分。人证死绝,物证虽指向明确,却反而显得可疑。他知道,即便真是太后所为,以此等老谋深算,也绝不会留下如此明显的首尾。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目的就是让他疑心太后,甚至与太后斗起来。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谁会是那个渔翁?
北狄?那些被他压得喘不过气的旧贵族?还是…其他蛰伏在暗处的敌人?
他的目光再次锐利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那扇紧闭的窗户上。方才,那个老郎中一声「小心灭口」的示警,时机抓得极准,声音虽苍老嘶哑,却中气十足,绝非寻常乡野郎中所能有的反应和胆魄。
这「神医」,究竟是何来路?真的只是恰逢其会,医术高超?还是…也别有目的?
萧绝眼中闪过一丝晦暗不明的光。他缓步走向那间厢房。
「吱呀——」
房门被推开,带着湿气的冷风灌入屋内。油灯的光芒摇曳了一下,将屋内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冷焰正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银针,仿佛外面那场血腥的逼供和突如其来的灭口从未发生。听到开门声,她抬起眼皮,浑浊的老眼看向门口高大的身影,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余悸和恭敬。
「王…王爷…外面…可是处置完了?」她声音带着些许沙哑和颤抖,将一个受到惊吓的老者形象扮演得淋漓尽致。
萧绝一步步走进来,玄色大氅的下摆滴着水,在身后留下一串深色的印记。他并未回答她的问题,而是走到桌边,目光如实质般落在她那双正在擦拭银针的、布满老人斑的手上。
「老先生方才,耳力倒是灵敏。」萧绝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那弩箭破空之声极其细微,混在雨声中,本王亦是凭借多年习武的直觉才堪堪察觉。老先生深通医道,莫非对暗器之道,也有所涉猎?」
话语平淡,却暗藏机锋,充满了试探。
冷焰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忙放下银针,摆手道:「王爷谬赞了,谬赞了…小老儿一介草医,哪里懂什么暗器之道。实在是…实在是年轻时走乡串户行医,时常遇上山匪野狗,练就了几分逃命的警觉罢了。方才也是见那贼子眼神不对,胡乱喊了一声,没想到竟真蒙对了…惊扰王爷,实在罪过,罪过…」她说着,便要起身行礼。
「不必。」萧绝虚抬了一下手,阻止了她的动作,目光却依旧未曾离开她的眼睛,「看来,本王还得感谢老先生这份『逃命的警觉』了。若非你及时出声,那支淬毒的弩箭,恐怕就不只是钉在柱子上了。」
他话锋一转:「只是,可惜啊…人犯还是死了。幕后主使,倒是撇得干净。」
冷焰垂下眼皮,掩饰住眼底的冷光,叹气道:「唉,王爷节哀。这些歹人行事如此狠毒周密,实在是骇人听闻。想必王爷心中,已有计较?」
她巧妙地将问题抛了回去,试图探听萧绝对那玉蝉和太后的态度。
萧绝岂会轻易透露心中所想,他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淡淡道:「计较自然是有。这王府,这京城,看来是有人嫌日子过得太安生了。」
他不再纠缠于此,转而问道:「疫病方子既已见效,老先生接下来有何打算?本王一向赏罚分明,你立功不小,想要什么赏赐?」
冷焰心中念头急转。萧绝此刻疑心正重,自己若表现得过于急切想要离开,反而引人怀疑。不如以退为进。
她遂露出一个谦卑又略带惶恐的笑容:「王爷言重了。治病救人,乃医者本分,不敢求赏。只是…只是小老儿乡野之人,实在受不得这王府的贵气,这几日已是战战兢兢,夜不能寐。若王爷开恩,允小老儿离去,便是最大的赏赐了。」
「哦?这就想走了?」萧绝挑眉,「王府虽比不得乡野自在,却也少不了先生一口饭吃。如今疫病虽控,后续调养还需先生这等圣手。不如暂且留下,本王也好时时请教。」
他这话说得客气,实则就是软禁。冷焰心中暗骂,面上却只能做出感激涕零又十分为难的样子:「这…承蒙王爷厚爱,小老儿感激不尽。只是…只是家中尚有几分薄田需照料,还有那不成器的徒儿等着小老儿回去传授医术…实在是…」
「既如此,本王也不便强留。」萧绝忽然松口,倒是让冷焰微微一愣。
只见他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不过,在先生离去之前,还需再帮本王一个小忙。」
「王爷请讲,小老儿定当尽力。」
「本王近日总觉得心神不宁,夜寐多梦,似是忧劳过度,又似…」他目光锐利地盯着冷焰,「中了什么不易察觉的暗毒。还请先生再为本王,仔细诊一诊脉。务必…仔细些。」
冷焰心中猛地一凛!诊脉?萧绝这是还不放心她,要最后一次试探?还是真的怀疑自己中了暗毒?
她面上不动声色,恭敬道:「王爷为国操劳,忧思过甚,确需好好调理。还请王爷伸手,容小老儿一观。」
萧绝在桌旁坐下,伸出左手,放在桌上的脉枕之上。他的手腕线条流畅有力,皮肤下蕴含着爆发性的力量,但此刻,那微微凸起的青筋却显露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紧绷。
冷焰深吸一口气,将三根手指搭在他的腕间。指尖传来的脉搏跳动强而沉,节奏却隐隐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紊乱,尤其是尺脉部位,沉取之时,竟感到一种阴寒滞涩之感,与她之前感知到的「阴寒噬心」旧毒隐隐呼应,却又似乎…有哪里不同。
她凝神静气,仔细品察。屋内一时间静得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窗外偶尔滴落的雨水声。
萧绝的目光始终落在她的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
时间一点点过去。冷焰的眉头渐渐蹙起,不是装的,而是真的察觉到了一丝异常。萧绝的脉象除了旧毒的沉疴和新添的忧思劳顿之外,似乎…真的还有一种极其隐晦的、外来的毒性反应!这毒性非常微弱,若非她精通毒理,且感知远超常人,几乎无法察觉。
这毒…似乎能引动他体内原本的阴寒之毒,使其更加躁动不安。下毒之人手法极为高明,用量极其谨慎,意在缓慢激发,而非立刻致命。
会是谁?难道除了她,还有别人也在暗中对萧绝下手?是那个幕后黑手?还是…
一个念头划过脑海,让她心跳漏了一拍——难道是太后?若真是太后,这母子相残的戏码,可就真是精彩至极了!
她压下心绪,缓缓收回手,脸上露出凝重之色。
「王爷,」她沉吟着开口,语气十分慎重,「请恕小老儿直言。王爷脉象沉弦而略数,左关尤甚,显是肝气郁结,忧思劳神过度所致。加之旧日沉疴未愈,阴寒之邪盘踞心脉,以致心神不宁,夜不能寐。此乃内因,需静心调养,舒缓情志,辅以温阳通脉之药缓缓图之,急不得。」
她先说了些看似对症实则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虚话,然后话锋微转,声音压得更低:「然而…」
「然而什么?」萧绝追问,眼神锐利。
「然而,在小脉深处,似乎还隐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浮滑之象。」冷焰斟酌着用词,显得十分不确定和困惑,「此象似毒非毒,似痧非痧,微弱至极,时隐时现…小老儿行医数十年,也未曾见过如此奇怪的脉象。倒像是…像是服用了某种极寒之地罕见的、药性相冲相激的珍稀之物,或是…」
她适时地停住,面露难色,不敢再说下去。
「或是什么?」萧绝的声音沉了下来。
「或是…有人以极其高明的手法,用了某种引子,意在…意在subtly激化王爷体内的旧毒,使其缓慢发作…」冷焰仿佛下了很大决心才说出这番话,说完立刻低下头,「当然,这只是小老儿的妄自揣测,脉象实在过于隐晦,或许是小老儿学艺不精,诊错了也未可知…王爷万万不可尽信!」
她这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点出了可能存在的外毒,又将判断权交回给萧绝,把自己摘得干净,完全是一副谨慎惶恐、不敢担责的乡野郎中模样。
萧绝沉默了。他盯着冷焰,试图从那张布满皱纹和惶恐的脸上找出任何一丝伪装的痕迹。然而,他看到的只有害怕和不确定。
难道…真的还有别人在暗中下毒?结合今日发生的种种,这并非不可能!若真如此,那这幕后之人的心思之缜密、手段之狠辣,简直令人发指!不仅要害他亲卫,还要他本人的命!
是太后吗?若真是她,那这慈宁宫,就绝非表面那般与世无争!
「本王知道了。」良久,萧绝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有劳先生了。既然先生去意已决,本王也不便强留。」
他朝外唤道:「来人!」
一名侍卫应声而入。
「取一百两黄金来,赠与老先生做盘缠。再派一队人,『护送』老先生出城,务必确保先生安全离京。」他特意加重了「护送」二字。
冷焰心中明镜似的,这「护送」实为监视,定要亲眼看着她这个「不确定因素」离开京城地界才会罢休。她连忙起身,千恩万谢:「多谢王爷厚赐!多谢王爷!王爷千岁千岁千千岁!」
很快,一百两黄金用托盘奉上。金锭在油灯下闪着诱人的光芒。冷焰颤巍巍地接过,塞进随身的破旧药箱里,显得既贪财又惶恐。
「去吧。」萧绝挥挥手,似乎有些疲惫,不再看她。
冷焰躬身行礼,在两名侍卫的「陪同」下,一步步退出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厢房。
走出院落,雨后清冷的空气涌入肺腑,让她精神微微一振。身后,王府高墙巍峨,在夜色中如同蛰伏的巨兽。她知道,萧绝的疑心已被成功种下,无论是对太后,还是对那可能存在的、潜伏在他身边的另一重下毒威胁。
而这,正是她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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