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章 瞎话(二)(1/2)
二零二五年盛夏的日头像熔化的金汁,泼洒在病房惨白的墙壁上,却化不开高老太太心头的冰窖,妹妹高秀玲车祸离世的消息,像一把生锈的钝刀,在她心口反复拉锯。
李建设看着母亲在病友面前又一次红着眼眶提起妹妹,他脚下像踩着烧红的铁板,焦灼地踱步,劝阻的话咽回喉咙,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他不让母亲在外人面前提及妹妹去世的消息,一是不想让母亲把负能量带到本就压抑的病房,二是变着法子让母亲早点淡忘悲伤。
高老太太表面上答应儿子,可每当有老姐妹来病房探望,她还是忍不住提及此事。她红着眼圈,哽咽着说:“秀玲啊,那么好的人,咋就遭这横祸。”
老姐妹们听后也跟着抹起泪来。李建设在一旁急得直跺脚,可又不好当场制止。护士小李查房看到高老太太情绪低落,便主动上前搭话。
原来,小李的奶奶也曾意外离世,她很理解老人的感受:“奶奶,这个走法活着的人感觉挺悲伤,但是对于去世的人来说,走得痛快,不遭罪,这也是一种修为,各人有各人的命。”
护士小李的声音像山涧清泉,潺潺流过老人龟裂的心田。她讲述自己奶奶离世时目光悠远,仿佛穿透时光的尘埃。那副感同身受的温柔,比任何良药更能抚平高老太太的哀伤。
高老太太听得入神,情绪渐渐平复。李建设看在眼里,对小李充满了感激。此后,小李常来陪高老太太聊天,高老太太提及妹妹的次数也越来越少,开始慢慢接受现实,脸上也偶尔露出了笑容。
这天,同病房的几个老人闲聊,说起过去艰苦的岁月,高老太太想起自己放牛的经历:“我九岁就给人家放牛,四十二头大牛,一大群……”
她浑浊的眼中突然迸发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时光倒流,她又成了那个赤脚奔跑在广袤田野上的瘦小身影,身后是浩荡的牛群,蹄声踩碎了贫穷的寂静。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得热乎,哪知道,在她提及四十二头牛的瞬间,空气凝固,如同被泼一盆冷水,老人们目光游移、躲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充满怀疑的网,将她困在中央。
老大爷那根指向太阳穴的手指,像一根冰冷的针,无声地刺破了高老太太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自尊。他指着自己的脑袋对孙圆说:“这老太太是不是二胡了?”
高老太太脸涨得通红,声音拔高,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老牛,徒劳地扞卫着记忆的真实:“怎么?你在怀疑我编瞎话吗?”
居然没有人应答,这里可不是家,谁认识谁啊?没有人愿意为无关紧要的情绪买单。
高老太太见众人这般反应,再次提高音量道:“我没编瞎话,那时候家里穷,就是给人家放牛换粮食吃,不然都吃不上饭。”
还是没有人愿意接话,几个老人表情各异,有的眼神闪躲,有的一脸漠然。高老太太又气又急,眼眶都红了,她觉得委屈,自己好心和大家分享过去,却被当成了说瞎话的人。
山风像只焦躁的爪子,胡乱地拍打着窗棂,捎来的消毒水味非但没压下病房的沉闷,反而在高老太太心头那团郁结的棉絮上,又洇开一片冰凉苦涩的渍痕。
一家人尽心尽力帮她康复,有所好转,准备出院。却因为跟病友们聊天生了一肚子气,血压升高,头晕迷糊。
她的亲身经历被病友当成瞎话,她看到病友们的质疑和误解,甚至冷眼和不屑,闹肚子委屈。
病房里彻底安静下来。那些平日里还能唠两句的病友,脸刷地一下全变了,像挂了层冰霜,又硬又冷,那眼神儿像利剑穿心。
高老太太越想越气,胸口像被一块大石头堵住,喘不过气来:“你们认为我在说瞎话?”
病友们没有人接话,咋接啊?人家不相信,一个九岁的小女孩出去给人家放牛,哪来的胆量?几位病友交换着眼神,那眼神里盛满了浓稠的怀疑与毫不掩饰的讥诮。
高老太太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缩紧。
她眼睁睁看着那些熟悉的面孔瞬间被一层陌生而坚硬的东西覆盖——那是不加掩饰的怀疑、居高临下的怜悯,甚至还有一丝“这老太太脑子是不是糊涂了”的审视。
她胸口那块无形的石头骤然加重,压得她几乎喘不上气,眼前阵阵发黑,视线模糊。她挣扎着提高声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抠出来的:“你们……你们当我说瞎话?”
质问像石子投入深潭,病房里只有一片尴尬的沉默,无声的浪潮几乎将她淹没。病友们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各自盯着天花板或自己的被角。
高老太太的委屈如同藤蔓疯长,缠绕得她五脏六腑都疼了起来。那些真真切切烙在骨头里的往事,那些在烈日暴雨下走过的每一步,在这些人眼里,竟然成了不值一提的荒唐故事?
她枯瘦的手死死抓住粗糙的床单,指节绷得惨白,喉咙里堵着一团滚烫的硬块,噎得她喘不过气。浑浊的老泪再也盛不住,顺着脸上纵横交错的沟壑,无声地滚落下来。
“奶奶,您别往心里去!”护士小李端着药盘快步走过来,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她轻轻拍抚着高老太太剧烈起伏的脊背。
“他们没经历过那些苦日子,不懂也是正常的。”她熟练地递过温水,又拿出血压计准备测量。
儿媳孙圆也连忙上前,心疼地替婆婆擦去眼泪:“妈,咱不气,啊?咱自己个儿心里清楚的事儿,甭跟他们争。”
她温言软语地劝着,眉头却紧紧锁着,看着婆婆被气成这样子,她心里也像被猫抓一样难受。
可高老太太此刻像一头倔强的老牛,梗着脖子,胸膛剧烈起伏,任凭护士小李和孙圆怎么劝,那口气就死死地堵在心口窝,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她固执地指着那几个方才质疑她的病友,声音嘶哑却执拗:“不行!我得跟他们说清楚!我高秀平,这辈子没说过半句瞎话!”
她挣扎着就要下床,枯瘦的手臂挥舞着,孙圆和小李慌忙用力按住她。
“妈!妈!您冷静点!”儿子李建设刚打水回来,见状一个箭步冲上前,和妻子一起牢牢扶住母亲。
他额头急出一层细汗,看着母亲因激动而涨红的脸,听着她粗重的喘息,知道再这样下去后果不堪设想。电光火石间,一个念头猛地闪过李建设的脑海。
他深吸一口气,俯下身,凑近母亲耳边,声音放得又轻又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妈,您先别急!他们不信,是他们没福分听!
“您给我们好好讲讲,从头到尾,仔仔细细地讲!我和圆圆、小李,我们都爱听!您讲,我们信!”
李建设的话,像一道温热的清泉,猛地浇灌进高老太太焦灼干涸的心田。她剧烈起伏的胸膛微微一顿,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疑惑地看向儿子。
“你们……真信?”那眼神里,有深不见底的委屈,也有一丝微弱的、近乎卑微的期待。
“信!妈,您讲!”孙圆立刻接口,语气斩钉截铁,紧紧握住婆婆冰冷的手。
“奶奶,您讲,我们都听着呢。”
护士小李脸色一凝,一边温然安抚:“奶奶,你先别激动,深呼吸,看着我,慢慢来……”一边迅速按下床头的呼叫铃。
同时麻利地拿出血压计,套上老太太的胳膊:“小张,快通知王医生,奶奶血压不稳!”
李建社冲过来,看到母亲煞白的脸色和急促的喘息,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忙扶住母亲另一只胳膊,声音发颤:“妈,妈!你先缓缓气儿,听小李的,别吓我们。”
高老太太浑浊的目光在儿子、儿媳和小李脸上缓缓移动,像在辨认、在确认。终于,她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下来,重新靠回枕头上。
她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似乎穿越了七十多年的尘埃,带着泥土、青草和牛棚特有的混合气息。
当她再睁开眼时,病房里那令人窒息的白色墙壁、冰冷的仪器仿佛都淡去了。她的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却仿佛穿透了时光,落回了那个遥远得如同前世的王家窝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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