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天下棋局(1/1)
河阳—浊漳水两场大战的尘埃渐渐落定,但其引发的冲击波,却以潞州为中心,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力度,猛烈地撞击着晚唐支离破碎的天下格局。昭义军节度留后李铁崖,这个原本蜷缩于太行一隅、在强藩夹缝中求存的名字,经此一役,如同淬火后的利剑,寒光乍现,骤然刺入了天下争霸的棋局中心,引得四方侧目,群雄警醒。旧的平衡已被打破,新的风暴正在酝酿。
宣武军节度使、东平王朱温,在汴州富丽堂皇的王府中,接到了葛从周兵败河阳、损兵折将的详细战报。初闻噩耗,他竟一反常态地没有立刻暴怒,只是静静地坐在虎皮交椅上,手指轻轻地、有节奏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声响。堂下文武,包括谋士谢瞳、李振,大将杨师厚、刘鄩等人,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他们知道,主公越是平静,内心积聚的风暴便越是可怕。
良久,朱温缓缓抬起头,那双细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毒蛇般冰冷的光芒,嘴角却扯出一丝扭曲的笑意:“好……好一个李铁崖!好一个独臂匹夫!竟能连挫某大将,焚某粮草,败某雄师!某倒是小觑了这潞州田舍奴!”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让堂下诸将脊背发凉。
“主公息怒!”谢瞳连忙出列,“葛将军虽败,然我军根基未损。李铁崖此战,亦是惨胜,其势已疲,其力已竭。当下之急,非是即刻报复,而是稳固东线,消化兖、郓,抚恤士卒,重整旗鼓。待我恢复元气,再以雷霆之势,犁庭扫穴,未为晚也!”
李振也附和道:“谢公所言极是。李铁崖骤得大名,必遭四方忌惮。北有沙陀虎视,西有关中群狼,其势成众矢之的。我军可暂作隐忍,外示弱态,内修甲兵,更可遣使暗中联络李克用、王重荣之辈,共谋制衡此獠。待其与诸镇争斗,两败俱伤之际,我再出手,可收渔翁之利!”
朱温沉默片刻,猛地一拍扶手,厉声道:“便依二位先生之见!传令:加封葛从周为检校太傅,抚恤阵亡将士,其败绩……暂不深究!令其戴罪立功,镇守滑州,谨防昭义东窥!另,命杨师厚加紧整训新军,刘鄩统筹粮饷,多造器械。一年!某只给尔等一年时间!一年后,某要亲提大军,踏平潞泽,将那李铁崖碎尸万段,方消某心头之恨!”
话语中的刻骨仇恨与冰冷杀意,让所有人都明白,朱温与李铁崖之间,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宣武这头受伤的猛虎,正在舔舐伤口,磨砺爪牙,等待下一次更致命的扑击。
与朱温的暴怒隐忍不同,晋王、河东节度使李克用,在太原晋阳宫接到义子李嗣源兵败浊漳水的消息时,更多的是一种夹杂着震惊、忌惮和重新审视的复杂情绪。
“李嗣源败了?五万大军,折损近半?”李克用碧眼圆睁,握着金杯的手微微颤抖,美酒洒出犹不自知。李嗣源是他麾下数一数二的骁将,沙陀铁骑更是他纵横天下的依仗,竟在正面野战中被昭义军击溃,这对他造成的心理冲击,远比一场城池攻防战的失利要大得多。
谋士盖寓面色凝重:“大王,浊漳水之败,非同小可。此战表明,李铁崖麾下王琨,确有大将之才,其‘玄甲’铁骑,已成气候。昭义军历经战火锤炼,已非昔日吴下阿蒙。其实力,恐已凌驾于王重荣、李茂贞等辈之上,直追宣武、我河东矣!”
李克用烦躁地站起身,在殿中踱步:“某本欲趁朱温东顾,取河中之利,再图昭义。不想这独臂子竟如此难缠!如今其西线已稳,若与朱温死斗,两败俱伤,自是最好。若其……若其趁机北图我河东,如之奈何?”
盖寓沉吟道:“大王所虑极是。眼下局势,李铁崖与朱温已成死仇,短期内必无力北顾。然,对其亦不可不防。为今之计,当双管齐下。一面,遣使往潞州,假意修好,贺其大捷,麻痹其心,甚至可许以共击朱温之虚言,探其虚实。另一面,大王需加紧整合云、代、蔚诸州,巩固北疆,防备契丹;同时,命康君立、李存信等将,厉兵秣马于邢、洺前线,多筑堡寨,呈进取之势,以威慑昭义,使其不敢妄动。此外,亦可暗中支持河中王重荣,使其与昭义龃龉不断,牵制其力。”
李克用听罢,碧眼中凶光闪烁,最终化为一声冷笑:“便依先生!且让那李铁崖与朱温老儿先斗个你死我活!待某整合北地,稳固后方,再来看这中原鹿死谁手!”他心中对李铁崖的轻视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将其视为同等对手的警惕与算计。
昭义军的强势崛起,如同在平静(相对)的湖面投下巨石,涟漪迅速扩散至天下诸镇。
河中王重荣:最为惊恐。他地处河东、昭义之间,昔日还能左右逢源,如今西邻新败但根基犹在的李克用,东接气势正盛、锋芒毕露的李铁崖,顿感腹背受敌,寝食难安。连忙遣使携带重礼,分赴太原、潞州,言辞愈发谦卑,试图缓和关系,但内心已开始盘算是否要彻底倒向一方以求自保。
凤翔李茂贞(岐王)、邠宁王行瑜等关中强藩:态度微妙。他们乐见朱温受挫,但对昭义的骤然强大亦心存戒备。一方面暗中与潞州通好,买卖军马物资,企图利用昭义牵制朱温;另一方面则加紧控制唐廷(时在凤翔),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愈发明显,对东出潼关、争夺中原的念头再次活跃起来。
西川王建、淮南杨行密等南方枭雄:则隔岸观火,将中原混战视为扩张势力的良机,加速整合内部,扩张地盘,对北方的纷争,暂时采取守势,静观其变。
砺锋堂内,李铁崖、冯渊、韩德让面对着地图,心情并无大胜后的喜悦,反而无比沉重。
“将军,”冯渊指着地图上昭义被朱温、李克用、王重荣等势力半包围的态势,沉声道:“经此一役,我昭义已从‘夹缝求生’,变为‘众矢之的’。朱温恨我入骨,必欲除之而后快;李克用忌我日深,恐难相容;四方诸侯,或畏我,或忌我,或欲利用我,真心结盟者几无。天下虽大,几无我友邦矣!”
韩德让补充道:“然,此亦是机遇。我军新胜,缴获颇丰,声威大震,四方流民、豪杰来投者日众,若能趁此良机,内修政理,招抚流亡,奖励耕战,外则……”他顿了顿,“或可效‘远交近攻’之策,暂缓与朱温正面冲突,遣使结好淮南、西川,甚至……可与沙陀虚与委蛇,争取时间,全力消化河阳、河中,巩固根本。待我根基深厚,兵精粮足,再图霸业不迟。”
李铁崖久久凝视着地图,独臂缓缓拂过潞、泽、磁、河阳、河中这片用鲜血换来的疆土,目光最终变得锐利而坚定:“先生之言,老成谋国。然,乱世争雄,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朱温、李克用,绝不会给我从容发展的时机!示弱,未必能苟安;结盟,终是镜花水月!唯有自强不息,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他猛地站起身,声音斩钉截铁:“传令三军:犒赏之后,即刻投入整训!汰弱留强,扩充‘虎贲’、‘玄甲’!韩老,倾尽府库,务使粮秣充足,军械精良!冯先生,广布‘风眼’,我要知道朱温、李克用的一举一动!这天下棋局,既已落子,便没有回头路!我昭义,偏要在这虎狼环伺之中,杀出一条血路来!”
新的天下棋局,已然布定。昭义如同一颗骤然崛起的孤子,陷入了群雄的包围网中。前路是万丈深渊,还是霸业坦途,无人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中和十三年之后的中原大地,因李铁崖的横空出世,注定将迎来一个更加动荡、更加血腥,也更具传奇色彩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