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红尘炼心,无赖市井(2/2)
成是非正兴高采烈地倒空一个绣着俗气花朵的荷包,闻言立刻皱起一张脸,没好气地笑骂道:“呸!去你的!便宜个屁!最年轻的都比我娘还老!脸上的褶子能夹死蚊子!哪有什么便宜可占?尽是些皱巴巴、松垮垮的老皮!蹭得我一脸灰!下次换你来扮那傻儿子,也尝尝小爷我的藤条,保证比你演得真,抽得你嗷嗷叫!”
张老三嘿嘿直笑,露出一口黄牙,手上动作不停,把钱币归拢得哗哗响:“成,成,下回让你过过瘾,也让你当回爹!哎,趁着今儿手气旺,老子得赶紧去赌坊里转两圈,趁着运气好,狠狠捞他一笔!翻个本儿!”
就在这时,成是非摸到了一个格外眼熟的荷包。这小荷包用最普通的粗布缝制,又轻又瘪,捏在手里几乎感觉不到重量。他好奇地打开,里面果然空空荡荡,只有孤零零的八枚磨损得厉害的铜钱,和一张被揉得发皱、字迹模糊的当票。他捏着当票凑到眼前,借着墙角微弱的光线仔细辨认,上面的墨迹已然晕开,但依稀能辨出是“旧棉被一床,当钱十文”的字样。
成是非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他猛地想起,这就是刚才那位不顾一切冲出来护住他的白发老婆婆,塞给他铜板时,他顺势从她怀里摸出来的那个钱袋!
老婆婆自己穷得当掉御寒的棉被,只得了十文钱……却毫不犹豫地给了素不相识、在她看来可怜至极的他两文……而剩下的八文救命钱连同当票,竟被他这个“可怜虫”全部偷来了!
一股强烈的、火辣辣的羞愧感猛地涌上心头,瞬间烧遍全身,让他几乎无地自容。“不行!”他霍地站起身,语气异常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这个我得还给她!”
张老三正埋头专心致志地数着手里一把碎银子,头也没抬,随口应道,语气满不在乎:“哎哟!我的小祖宗,你又发什么疯?这天下可怜人多得去了,你管得过来嘛你?到手的钱财就是老天爷赏的饭!咱们自己还吃了上顿没下顿呢!赶紧分完,各奔前程,别耽误老子去发财!”
成是非捏着那个轻飘飘、又重逾千斤的旧荷包,只觉得它烫手得很。老婆婆那慈祥的眼神、温暖的手掌、还有她护住自己时那瘦弱却坚定的背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他二话不说,把怀里掏出来的其他鼓囊囊的荷包一股脑全塞给张老三,只紧紧攥着老婆婆那个小钱袋,转身就朝着来时的方向发足狂奔,只丢下一句斩钉截铁的话:“对,别人我不管,我就还她一个人!聚宝坊等我!”
张老三猝不及防被塞了满怀的荷包,看着成是非蹿出去的背影,先是愣住,随即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只得朝着那迅速消失的背影跳脚喊道:“行行行!你这榆木脑袋!我在聚宝坊里边赌边等你啊!哎呦喂,你要自找麻烦,我也管不了你!我去赌坊了!”
他摇摇头,低声嘀咕着“傻子”、“死心眼”,把地上的钱和怀里的荷包胡乱收拾起来,也快步消失在巷尾,朝着赌坊的方向而去。
成是非跑得又急又快,刚拐回刚才那闹市口附近,远远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令人心碎的哭嚎声,比刚才他自己的表演真实惨烈百倍。
他心头一紧,连忙躲在墙角探头望去,只见那位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正佝偻着身子,像个没头苍蝇似的在街面上乱转。她浑浊的眼睛里蓄满了绝望的泪水,顺着深刻的皱纹肆意流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手颤抖着,不停地趴在地上摸索,又蹲到旁边摊贩的架子下、角落里翻找,时不时绝望地捶打着自己干瘪的胸口,哭喊声凄厉而绝望,字字泣血:“钱呐!我的钱没有了!我的钱包不见了啊!我的天老爷啊!这可怎么活啊!那是救命的钱啊!”
更糟糕的是,周围此刻也聚拢了不少同样气急败坏的人,个个义愤填膺,叫骂声不绝于耳:
“我的钱包也没了!刚才还在呢!”
“我的也是!里面还有我刚卖的粮食钱!”
“我的钱袋也不见了!肯定是招了贼了!”
“贼?对了!肯定是刚才那对装模作样的父子!”
“对!一定是他们!演得跟真的一样,哭得那么惨,原来是两个天杀的贼偷!演苦肉计偷东西!”
“缺德冒烟的东西!连老婆婆的钱都偷!”
老婆婆听到众人议论,更是悲从中来,哭得几乎背过气去。她瘫坐在地,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着空荡荡的衣襟,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我那……我那八文钱……是给我家老头子买药救命的钱啊!他病得就剩一口气了……咳嗽得整夜整夜睡不着……家里就那一床能御寒的破棉被……我……我当掉了……就为了换这点药钱……没有那钱……我老头子……就没命了啊……我的天老爷啊……你开开眼吧……”
她哭得浑身颤抖,那绝望无助、天塌地陷的模样,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子,狠狠地、反复地剜在成是非的心上。他猛地一拳狠狠砸在身旁粗糙的土墙上,指关节瞬间擦破,渗出血珠,他却浑然不觉疼痛。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人狠狠扇了几十个耳光,恨不得立刻找个地缝钻进去,永远不再见人。
老婆婆还在绝望地哭嚎,声音已经沙哑:“我的天哪……这可怎么办啊……我老头子要没了啊……是我没用啊……”
就在这时,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她突然觉得一直空着的手上一沉,低头一看,那个她翻遍了每一个角落、以为再也找不回来的、熟悉的旧荷包,竟好端端地、仿佛从天而降般出现在了她摊开的手掌心里!她浑浊的双眼瞬间瞪得滚圆,几乎要凸出来,难以置信地惊叫起来,声音因极度的惊喜而变调:“钱!我的钱包!它……它回来了!它自己回来了!老天爷!老天爷你开眼了啊!”
周围的人也都惊奇地围拢过来,议论纷纷:
“咦?怎么又回来了?真是怪事!”
“刚才明明搜遍了都没有!”
“哪来的?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老婆婆紧紧攥着失而复得的荷包,像是攥住了救命稻草,布满泪痕的脸上绽开惊喜交加、近乎痴狂的笑容,激动地语无伦次:“是……是从天上掉下来的!一定是老天爷看我可怜,开眼了!派神仙给我送回来了!”
她颤抖着手,急切地打开荷包查看——里面不仅完好地放着那张当票和那八枚救命的铜钱,竟然还多了两枚小小的、却闪着温润光泽的碎银锭!这分量,不仅可以抓药,更可以买好几床厚实的新棉被、崭新的棉袄,还有整个冬天烧的炭火了!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纷纷叫嚷起来,情绪复杂:
“一定是那个小贼良心发现,偷偷还回来了!”
“还算他有点人性!没把事情做绝!”
“肯定没跑远,就在附近躲着看着呢!”
“快!大家分头找!抓住那个小骗子!不能就这么算了!”
有人愤怒地撸起袖子,有人抄起街边摊贩的扁担、木棍,群情再次激愤起来,开始四下散开,搜寻每一个可能的角落。
成是非为了能把钱袋精准无误地丢回老婆婆手中,刚才确实冒险靠得很近,几乎贴到了人群边缘。此刻见众人如狼似虎地散开包抄,他心头一紧,再想跑远已经来不及了。情急之下,他瞥见旁边一个卖油纸伞的摊子,棚子下堆着不少撑开的和捆扎好的伞。他像条受惊的泥鳅般哧溜一下钻了进去,蜷缩在伞堆最里面,屏住了呼吸,连大气都不敢出。
然而,他引起了摊主的注意。没过多久,一只粗糙油腻、指缝带着黑泥的大手猛地拨开了挡在他面前的那把最大的油纸伞。一个满脸横肉、怒容满面的壮汉瞪圆了铜铃般的眼睛,一眼就看到了蜷缩在里面的成是非,立刻指着他朝人群炸雷般大吼:“在这儿!那小兔崽子躲在这儿呢!快来啊!”
话音未落,钵盂大的拳头带着呼呼的风声,结结实实、毫不留情地狠狠砸在了成是非那张还带着几分少年稚气的脸上!
“砰”的一声闷响,成是非只觉得眼前一黑,金星乱冒,鼻梁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一股热流瞬间涌出,嘴里充满了咸腥的铁锈味。他连一声痛呼都来不及发出,更多的棍棒、拳脚已经如疾风暴雨般落下。背上、腿上、胳膊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皮肉仿佛要被这些愤怒的拳脚撕裂开来。他只能死死抱住头,蜷缩起身体,像一只被围猎的幼兽,在狭窄的伞摊下狼狈不堪地翻滚躲闪,连滚带爬地撞倒了一片伞架,油纸伞噼里啪啦地散落一地。
成是非瞅准不顾一切地朝着几步外护城河猛冲过去。身后是愤怒到极致的追打和叫骂,棍棒带着风声擦着他的头皮、后背掠过,火辣辣地疼。他咬紧牙关,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个猛子扎进了冰冷刺骨的河水里,“扑通”一声,溅起大片浑浊的水花。他拼命沉入水下,憋住一口气,忍着身上各处传来的剧痛,像条受伤的鱼,在河水中奋力向前潜游,只求能尽快躲开岸上那一片恐怖的喊打喊杀之声。
冰冷的河水包裹着他肿胀疼痛、渐渐失去知觉的身体,也暂时淹没了他心头的翻江倒海。
他成是非,不过是这浊世中卑微渺小如尘土的一个人,挣扎求生,用尽一切手段苟活罢了。
难得,也就只剩下这么一点真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