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雨泠泠(2/2)
望着她迅速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一刀眼中那刚刚升起的一点微光瞬间黯淡下去,他落寞地垂下了眼睛,唇线紧抿。然而,不过片刻,他终究还是不死心地再次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她离开的方向。
紧接着,他的眼中骤然迸发出惊喜的光芒——只见海棠去而复返,怀里抱着一领宽大的、用来遮雨的草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积水向他跑来。
她跑到亭边,踮起脚尖,左手费力地将厚重的草席往一刀身上披盖,尽可能为他遮挡风雨,右手则高高举起草席另一角,遮在自己头顶。然后,她望着亭外如瀑布般倾泻而下的暴雨,清了清嗓子,竟用一种极认真的语调,清脆地唱起了一首简单的童谣:“一只青蛙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两只青蛙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少女清亮而略带稚气的歌声,穿透哗哗的雨声,固执地在这片冰冷的雨幕中回响。她被雨水打湿的鬓发贴在脸颊旁,眼眸却亮晶晶的,带着笑意。
被吊着的少年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她,仿佛要将这一幕深深烙进心底。他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喉头却像是被什么温热的东西堵住了。一直紧绷的、如同万年寒冰的脸上,竟不由自主地、一点点地融化开来,也漾开一抹极其浅淡、却真实无比的的笑意。
真好。
多年以后,归海一刀仍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个冰冷的雨天,回忆起草庐边亭檐下滴落成串的雨珠,回忆起那领粗糙却干燥的草席,回忆起那个小姑娘被雨水打湿的肩头和那双带着笑意的、亮得惊人的眼睛。
那歌声和笑容,如同撕裂厚重乌云的唯一一缕阳光,不管不顾地、径直照进他阴冷孤寂的心底最深处。
离开娘亲之后,那是他第一次,在滂沱大雨中,明明浑身湿透,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的明朗与温暖。
冰冷的雨丝与温暖的回忆如潮水般退去,归海一刀猛地刹住身形,如同最警觉的夜枭骤然收拢翅膀,悄无声息地伏在一堵高大、阴冷的院墙之巅。墙内,便是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东厂核心重地。
他到了。
十六年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压缩、重叠。当年那个在雨中需要同伴垫上石板、喂予温热的倔强少年,如今已是护龙山庄最锋利的刀刃,悄然抵近了阴森恐怖的东厂。
比预想中更快,但一路奔袭并未让他气息有丝毫紊乱,唯有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比这京城的春夜更加寒冷锐利。下方,巨大的厂狱如同匍匐的巨兽,零星的火把在风中摇曳,映照出巡逻番子们拖长的、鬼魅般的身影,甲胄与兵刃偶尔碰撞,发出沉闷而危险的轻响。
胸腔之下,心脏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推动着血液,也翻涌着两个清晰无比的念头。
义父的命令清晰而坚决:探查东厂,并不惜一切代价,营救已然落入曹正淳之手的段天涯。
而另一个念头,更深、更沉,几乎压过了所有一切——是为了海棠。
他清晰地记得在宫门摇曳的灯火下,她强撑着伤体,满面愁容与疲惫,那双总是明亮灵动的眼睛里,盛满了对失陷于此的段天涯的深切忧虑。她未能说动皇帝放出天涯,那份无力与自责,一刀看得分明。
她是那样的喜欢他,而他只是想看着她再一次露出笑容。
他要救出他。
那个海棠身陷囹圄的大哥,那个十六年前会默默为他系上稍松绳结的兄长,那个铁胆神侯最爱重的义子,那个护龙山庄得天字第一号大内密探。
他会斩开这龙潭虎穴,将段天涯带回去。
他绝不容许那份温暖明亮的笑容,因失去段天涯而黯淡。
一念及此,一刀周身的气息愈发内敛沉凝,仿佛与脚下的阴影彻底融为一体。他缓缓调整呼吸,目光如最精准的尺,丈量着下方巡逻队伍的间隙,计算着灯光的死角,寻找着那稍纵即逝的潜入时机。
他像一尊凝固在黑夜中的石像,唯有眼中锐利的光芒,显示着他正全神贯注地等待着,等待着利刃出鞘,雷霆一击的那一刻。
一刀总是不愿见到海棠为难的。
他深吸一口冰冷沉寂的空气,将那首童谣和她雨中的笑颜,深深压入心底最深处,化为此刻极致的冷静与决心。
身影再次一动,他如一道没有实体的幽灵,利用巡逻卫士交错的短暂间隙,悄无声息地翻越高墙,彻底潜入了东厂这龙潭虎穴的核心之地。
他必须救出天涯,不惜一切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