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攻心(2/2)
监军的郎将走了过来,手里的鞭子在掌心打着转。那郎将是袁术的远房侄子,脸上带着道刀疤,据说是当年抢民女时被反抗的农户砍的。他狐疑地看了张迁一眼,抬脚踢翻了他脚边的箭镞堆,劣质松木做的箭杆噼里啪啦地散了一地:“少偷懒!再发现有人私藏书信,直接砍了喂狗!昨天那个挨鞭子的,就是你的榜样!”
张迁低着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掐出四个血印子。他看见郎将转身时,腰上挂着的玉佩晃了晃——那玉佩是上好的羊脂玉,雕着只歪歪扭扭的凤凰。他认得那玉佩,去年秋天,袁术的兵丁在相县抢富户时,他亲眼看见这郎将把富户的女儿按在地上,抢走了她头上的玉佩,富户上前阻拦,被他一刀砍在脖子上,血喷了三尺高。
郎将走远了,张迁悄悄把脚往靴筒里蹭了蹭,感受着布卷硌在脚底板的触感。那触感像颗种子,落在他心里,悄悄发了芽。他望着城外的晨雾,雾霭深处隐约能看见成大器军的营帐,那些营帐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不像他们这边,连帐篷都是破破烂烂的,漏风漏雨。
午时的太阳晒得城头发烫,石板路面被晒得能烙饼,踩上去像踩着烧红的烙铁。西城门的刘二狗正靠在城墙上喘气,他刚扛着滚木跑了三个来回,两条腿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他的甲胄是用劣质铁甲片拼的,边缘磨得锋利,把肩膀蹭出了血,血渍渗出来,在阳光下泛着黑红色。
三天前,他趁着给城下扔垃圾的机会,偷偷扔了块石头,上面用烧黑的木炭写着“爹瞎娘瘫,求成将军照拂”。他不知道那石头能不能被捡到,只知道扔完后,他的心一直悬在嗓子眼,夜里总梦见老娘没人喂饭,活活饿死在床上。
忽然,一阵箭雨“簌簌”地落在城墙上,密集得像群麻雀。那些箭带着破空的力道,有的钉在垛口上,有的落在石板路上,发出“笃笃”的响声。刘二狗眼疾手快,在箭雨快停时,一把抓住了离他最近的一支箭。那箭杆还带着弓箭手手心的温度,尾羽上沾着点泥土,像是刚从城外的田埂上取的。
他飞快地把箭藏在怀里,用破烂的战袍下摆盖住。等监军的郎将骂骂咧咧地走远了,他猫着腰躲到箭楼后面——那里有个堆放废弃箭杆的角落,平时没人去。他解开箭杆上的布卷,展开一看,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信是邻居王大娘代写的。王大娘年轻时在大户人家当过丫鬟,认得几个字,字迹比他媳妇工整多了。“二狗吾儿,”信上写着,“你娘的病好多了,成将军派了两个婆子来伺候,每天给她擦身、喂药,前天还喝了半碗小米粥。你爹被接到望田坞了,跟着其他几个瞎子编草席,每天能领两个馒头,说是编得好还有赏钱。”
最让他揪心的是最后一句:“你媳妇前天去给你娘送药,路上被袁军的骑兵撞了,腿断了。成将军让人请了最好的大夫,说能治好,还派了个小姑娘给她端水喂饭。她说,等你回来,就一起去相县种地,再也不分开了。”
“狗日的袁术!”刘二狗咬着牙,一拳砸在城砖上,手上立刻见了血。他想起去年被抓来时的场景:他刚把老娘从床上扶起来,想给她喂点水,袁术的兵丁就踹开了门。他媳妇挺着七个月的肚子扑上来护他,被兵丁一鞭子抽在脸上,嘴角立刻淌出血来。兵丁拖着他往外走时,他看见媳妇捂着肚子蹲在地上,疼得直哼哼,瞎眼的老爹摸着墙根追出来,被门槛绊倒,磕掉了两颗牙。
这一年来,他像头牲口一样被驱使着,搬石头、扛滚木、守城垛,每天只能喝到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汤。上个月有个兵丁饿极了,偷了监军的半个窝头,被活活打死在城楼上,尸体挂了三天才被扔下去喂狗。他总想着,要是能逃出去,就算爬也要爬回相县,可现在……他媳妇腿断了,老娘还等着他回去,他要是再替袁术卖命,还算个人吗?
“嘿,刘二狗,你看我这信!”旁边一个脑袋探了过来,是同队的小兵赵三。赵三比他小五岁,去年刚娶了媳妇就被抓来了,脸上还带着点稚气,“我娘说,成将军给我家分了三亩地,还送了两头牛!说等我回去,就给我媳妇盖间瓦房!”
另一个士兵也凑了过来,是守垛口的李老栓。李老栓五十多岁,头发都白了,被抓来时,他儿子刚死在战场上,家里只剩个六岁的孙子。他展开手里的布卷,声音发颤:“我那小孙子,被陈大人接到坞堡里了,每天能喝上米汤,还跟着先生认字呢。信上画了个小人,说是我孙子写的‘爷爷’,你看像不像?”
刘二狗看着他们手里的布卷,又看了看远处城楼下成大器的大营。那里飘着“成”字大旗,旗下隐约能看见士兵们在操练,队列整整齐齐,步伐迈得铿锵有力。营门口有炊烟袅袅升起,闻着像是炖肉的香味——他们这边,早上喝的米汤里连颗米都少见,更别说肉了。
城头上的风忽然大了起来,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飞过垛口。刘二狗悄悄把信塞进怀里,贴着胸口的位置。那里热乎乎的,像揣着个小火炉。他抬头望向相县的方向,仿佛看见媳妇正坐在炕上给孩子做鞋,老娘靠着墙根晒太阳,瞎眼的老爹在坞堡里编着草席。
远处传来监军的呵斥声,刘二狗赶紧站直身子,握紧了手里的长枪。可他的心里已经不一样了,那颗被恐惧和绝望包裹的心,像是被这封家信撬开了道缝,漏进了点光。他知道,不光是他,赵三、李老栓,还有城头上无数个像他们一样的士兵,心里都漏进了这点光。
这点光,迟早会连成一片,把寿春城的城墙照得透亮。
日头渐渐偏西,寿春城里的炊烟稀稀拉拉地升起,多是些烧秸秆的青烟,闻不到半点米香。东门的监军郎将正坐在箭楼里喝酒,那酒是从百姓家里抢来的劣质米酒,喝起来又辣又涩。他看着城头上蔫头耷脑的士兵,心里烦躁得很——这两天射进来的信越来越多,昨天搜出了三十多封,今天更甚,光是他看见的就有五十多封,还有多少藏起来的,根本说不清。
“他娘的!”他把酒杯往桌上一摔,酒液溅了满桌,“去,把张迁那小子给我叫来!”
张迁正站在垛口前,手里攥着那封家信,指节都捏白了。听见监军叫他,心里咯噔一下,却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你小子今天看见多少信?”郎将眯着眼看他,刀疤在脸上显得越发狰狞。
“没……没看见多少。”张迁低着头,手心全是汗。
“没看见?”郎将“嚯”地站起来,一脚踹在他肚子上,“我刚才看见你在垛口前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信了?”
张迁被踹得弯下腰,疼得说不出话,怀里的信却死死按着,没敢掉出来。
“搜!”郎将吼了一声,旁边的两个亲兵立刻扑上来,按住张迁的胳膊就往他怀里摸。
就在这时,远处的城墙突然传来一阵骚动。一个士兵举着封信,疯了似的大喊:“我娘说我媳妇生了!是个儿子!成将军派人照顾她们了!”
那喊声像颗石子投进水里,瞬间激起了千层浪。无数士兵涌了过去,七嘴八舌地问着,有的从怀里掏出藏着的信,有的互相传阅着,城头上的秩序一下子乱了套。
郎将气得脸色铁青,拔出腰间的刀就往那士兵冲去:“反了!都反了!”
可他刚冲了两步,就被几个士兵拦住了。是赵三、李老栓,还有刘二狗。刘二狗手里握着根烧火棍,眼睛红得像要滴血:“别碰他!”
“你们想干什么?”郎将举着刀,色厉内荏地吼着。
“不干什么。”刘二狗的声音不大,却带着股豁出去的狠劲,“我们就是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家。”
他的话音刚落,城头上响起一片呼应:“对!我们要回家!”“放我们出去!”“成将军说了,只要打开城门,就给我们粮饷!”
郎将的手开始发抖,他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士兵,那些士兵的眼睛里没有了往日的恐惧,只剩下一种他从未见过的东西——那是被逼到绝境后,重新燃起的希望。
夕阳的余晖从西边照过来,把寿春城的城墙染成了金红色。城头上的士兵们还在喊着,声音像浪潮一样拍打着城墙,连远处淮河的水声都仿佛被盖了过去。张迁捂着被踹疼的肚子,悄悄摸了摸怀里的信,那里依旧热乎乎的。
他知道,寿春城的秋天,快要结束了。而属于他们的春天,正在城外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