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画皮师(2/2)
林砚心里一动。车也藏起来了?交警说车毁了,被拖走了,难道是假的?
他刚想再问,远处传来了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谁在那里?”
是巡逻的警察。林砚赶紧把翡翠碎片藏起来,对张妈说:“带她走。”
张妈拉着赵雅,慌慌张张地从桥洞后面绕走了。林砚等她们走远,才转过身,对着警察笑了笑:“找东西,没找到,这就走。”
警察看了他一眼,没多问,只是说:“大半夜的别在这儿待着,不安全。”
林砚点点头,转身离开。走到巷口时,他回头看了眼老石桥,桥洞下的手电筒光还亮着,像只眼睛,盯着他。
回到赵家,赵雅已经坐在卧室的床上了,张妈正在给她擦脸——猪皮上的墨色水迹还在,擦不掉,像长在了上面。看见林砚进来,张妈赶紧站起来,“林先生,警察没问什么吧?”
“没有。”林砚走到赵雅面前,拿出翡翠碎片,“这是你镯子的碎片?”
赵雅点头,手指轻轻碰了碰碎片,“还有……很多……在车里……”
“车在哪里?”林砚问。
赵雅抬起头,眼睛里的雾散了,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桥洞……后面……埋起来了……”
“埋起来了?”林砚心里一震。老石桥后面有片空地,长满了野草,平时没人去,难道赵万山把车埋在那里了?
他刚想再问,楼下传来了赵万山的脚步声,很重,带着股酒气,踩在楼梯上“咚咚”响,像在砸着什么。紧接着,门被猛地推开,赵万山闯了进来,貂皮大衣上沾着雪,领口敞着,露出里面的金链子,嘴角还沾着点酒渍。
“你们去哪了?!”他的声音又粗又哑,眼睛通红,像只被惹急的野兽,目光扫过林砚,又落在赵雅身上,最后停在张妈手里的毛巾上,毛巾上沾着墨色的水迹,像块污斑。“她脸上怎么了?!”
张妈吓得手一抖,毛巾掉在地上,“没……没什么,就是有点潮……”
赵万山没理她,几步冲到赵雅面前,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气大得指节发白。“你是不是去桥洞了?!谁让你去的?!”
赵雅的手腕被抓得发颤,猪皮上的脸色瞬间褪了血色,嘴唇抿成一条线,眼睛里的雾又浓了,浓得能滴出水来。“爸……疼……”
“疼?你还知道疼?”赵万山冷笑一声,酒气喷在赵雅脸上,“我看你是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一个死人,还敢乱跑?!”
“赵万山!”林砚上前一步,攥住他的手腕,指尖冰凉,“放开她。”
赵万山回头瞪他,眼睛里布满血丝,“我教训我女儿,关你什么事?!你就是个画皮的,拿了我的东西,好好干活就行,少管闲事!”
“她现在是魂体,经不得你这么折腾。”林砚的力气很大,硬生生把他的手从赵雅手腕上掰了下来。赵雅的手腕上留下几道红印,像被勒出来的,在粉白的画皮上格外刺眼。“你喝了酒。”
“我喝酒怎么了?!”赵万山甩开他的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床头柜上,牛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牛奶溅在他的皮鞋上,泛着白泡。“我女儿没了,我喝口酒都不行?!你们一个个都跟我作对,连个死人都不安分!”
他说着,突然蹲下身,双手抱着头,肩膀剧烈地抖起来,像在哭,可没出声,只有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破风箱在拉。张妈站在旁边,手攥着衣角,不敢说话,眼泪却顺着皱纹往下淌。
林砚看着他,没说话,捡起地上的毛巾,走到赵雅面前,轻轻擦了擦她手腕上的红印。赵雅的手指微微蜷缩,碰了碰他的手背,很轻,像片羽毛。“车……埋在……草里……”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林砚能听见。
林砚的指尖顿了顿,抬头看向蹲在地上的赵万山,他的肩膀还在抖,可耳朵却悄悄竖了起来,像在偷听。
“张妈,把这里收拾干净。”林砚站起身,声音很淡,“赵先生,你跟我来。”
赵万山没动,还是蹲在地上,像块石头。林砚没催,只是站在门口等着。过了半分钟,赵万山慢慢抬起头,脸上沾着泪,又混着酒渍,狼狈得很。他抹了把脸,站起身,跟着林砚走出卧室。
二楼的走廊很长,铺着地毯,脚步声很轻。林砚走到窗边,拉开一条窗帘缝,外面的雪还在下,院子里的腊梅被雪压得弯了腰,影子投在地上,像团黑色的鬼。“你在怕什么?”
赵万山靠在墙上,双手插在口袋里,手指在里面攥得发紧。“我没怕。”
“没怕?”林砚回头看他,目光落在他手腕的翡翠镯子上,镯子内侧的划痕,在走廊的灯光下,似乎泛着点淡淡的红,像血。“那你为什么不让她去桥洞?为什么听到‘镯子’两个字就发火?”
赵万山的身体僵了一下,没说话,从口袋里掏出烟,手抖得厉害,半天没点着。林砚替他点了火,火苗映在他脸上,忽明忽暗。“腊月二十那天,到底是谁开的车?”
烟烧到了指尖,赵万山大手一抖,烟掉在地上,他赶紧用脚踩灭,鞋底蹭着地毯,留下个黑印。“是……是雅雅……”
“是吗?”林砚的声音很轻,却像根针,扎在他心上,“那她笔记本上写的‘爸爸喝醉了,非要开车’,是假的?”
赵万山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过了半天,他才挤出一句:“那是她……那是她记错了……”
“记错了?”林砚走到他面前,离得很近,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混着汗味,“那翡翠镯子的碎片,为什么会在左边桥洞的流浪汉身下?为什么她说车被埋在桥洞后面的草里?”
赵万山猛地后退一步,后背撞在墙上,发出闷响。“你……你找到碎片了?”他的声音发颤,眼睛里的红血丝更浓了,“你别听她胡说!那碎片是她自己掉的!车……车早就被交警拖走了,怎么会埋在草里?!”
“交警拖走的,是你找的替身车吧?”林砚的目光像刀子,刮过他的脸,“你把肇事的车藏起来了,埋在桥洞后面的草丛里,还把镯子的碎片也藏在了那里,怕被人发现。”
赵万山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着,像要炸开。“我没有!你别血口喷人!”他突然吼起来,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吓得楼下的张妈赶紧跑上来,又不敢靠近,只能站在楼梯口张望。
“没有?”林砚从口袋里掏出那块翡翠碎片,递到他面前。碎片上的血迹已经发黑,边缘还沾着点泥土,“这碎片上的血,不是流浪汉的,也不是你的,是赵雅的。你要不要去验验?”
赵万山的目光死死盯着碎片,瞳孔收缩成一点,像见了鬼。他突然冲过来,想抢碎片,却被林砚侧身躲开。“还给我!”
“你怕了?”林砚把碎片收起来,“怕这碎片暴露你酒驾肇事逃逸的事?”
“我没有!”赵万山的声音已经带上了哭腔,他双腿一软,顺着墙滑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是意外……真的是意外……”
林砚没说话,蹲下身,看着他。
“那天……那天中午,我跟客户喝酒,喝多了,非要自己开车回家。”赵万山的声音断断续续,像断了线的珠子,“雅雅拦着我,说她来开,我不让,我说我没醉……车开到老石桥的时候,我有点晕,没看见前面有个人……”
他顿了顿,喉咙里发出哽咽的声音,“我撞上去了……那个人当场就没了……我害怕,就把车开下桥,埋在后面的草丛里,又把雅雅的镯子摘下来,砸成碎片,藏在桥洞里,想伪造成雅雅开车撞人的样子……”
“那个人是谁?”林砚问。
“我不知道……是个流浪汉,穿得破破烂烂的……”赵万山的肩膀抖得更厉害,“我当时太害怕了,就想着赶紧把事压下去,我不能坐牢,我还有公司,还有那么多钱……”
“所以你就让赵雅替你顶罪?”林砚的声音冷得像冰,“你把她的尸体放在替身车上,伪造成单方事故,还剪了她的指甲来找我画皮,想让她安安稳稳地‘走’,掩盖你的罪?”
赵万山没说话,只是哭,眼泪混着鼻涕淌在脸上,像个孩子。
“她知道。”林砚说,“她归魂后,什么都知道,所以才反复说‘镯子在桥洞下’,她不是要找镯子,是要找你藏起来的证据,要让你赎罪。”
赵万山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很大,“她知道?她怎么会知道?!她当时已经……”
“她坐在副驾驶上,看着你撞了人,看着你藏了车,看着你摘了她的镯子。”林砚慢慢说,“她的魂魄没散,一直跟着你,看着你做的一切。”
赵万山的脸瞬间没了血色,像张白纸,他摇着头,“不可能……不可能……她已经死了……”
“画皮归魂,不仅能让她回来,还能让她记起死前所有的事,包括你想掩盖的一切。”林砚站起身,“明天,第五天了,还有两天,她的心愿没了,第七日破晓,魂飞魄散。”
他说完,转身走向卧室。赵万山还坐在地上,像块被遗弃的石头,走廊的灯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条赎罪的锁链。
林砚推开门,赵雅还坐在床沿,背对着他,红棉袄的衣角垂在地上,沾了点牛奶渍。听见脚步声,她慢慢转过身,眼睛里的雾散了些,竟清晰地映出了他的脸。“他……说了?”
“嗯。”林砚走到她面前,蹲下身,“你想让他怎么样?”
赵雅的嘴唇动了动,半天,才吐出三个字:“去自首。”
“自首?”林砚愣了一下。他以为她会让赵万山把尸体找出来,好好安葬,没想到是自首。
“那个人……也有家人……”赵雅的声音带着点哭腔,眼睛里的雾慢慢变成了水珠,顺着猪皮往下淌,“他的家人……在等他回家……”
林砚心里一酸。十七岁的女孩,就算被父亲利用,心里想的还是别人的家人。他点了点头,“好,我帮你。”
赵雅笑了,嘴角的梨涡又出来了,浅浅的,像真的一样。只是墨色的泪水还在淌,滴在她的手背上,像颗颗黑色的珍珠。
第二天傍晚,林砚又来了。赵万山坐在客厅里,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然一夜没睡。看见林砚进来,他赶紧站起来,“林先生……”
“想好了吗?”林砚问。
赵万山低下头,手指攥着衣角,“我……我去自首,但是……能不能等雅雅走了之后?我想陪她最后两天。”
林砚没说话,看向楼上。卧室的门开着,赵雅站在门口,红棉袄在灯光下很艳,像团火。她慢慢走下来,走到赵万山面前,“爸,明天……去桥洞,把车挖出来,把那个人……也找出来。”
赵万山抬起头,看着她,眼睛里满是愧疚,“好,爸听你的,明天就去。”
第五天,天还没黑,赵万山就带着人去了老石桥。林砚和赵雅也去了,张妈怕出事,也跟着来了。
桥洞后面的草丛很深,雪盖在上面,像块白毯子。赵万山指挥着人挖,铁铲铲在地上,发出“咚咚”的声音,惊飞了树上的麻雀。挖了半个时辰,铁铲碰到了硬东西,“当”的一声。
“挖到了!”有人喊。
众人赶紧围过去,扒开泥土和杂草,一辆黑色的奔驰露了出来,车身上沾着泥和雪,车头的保险杠歪了,车门上的血迹已经发黑,像块干涸的疤。
赵雅走到车旁,伸出手,轻轻碰了碰车门,手指在血迹上划过,“就是这……撞了他……”
赵万山的脸白了,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林砚扶着他,“还有一个,把那个人找出来。”
车的后备箱被打开了,里面躺着个流浪汉,穿着破破烂烂的棉袄,脸色苍白,已经冻硬了,手里还攥着个半块的馒头。
赵雅看着他,眼睛里的雾又浓了,泪水淌得更凶,“他……饿了……”
张妈在旁边哭得泣不成声,“造孽啊……造孽啊……”
赵万山走到流浪汉面前,慢慢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额头撞在地上,沾了泥和雪,“对不起……对不起……”
他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了报警电话,声音很哑,却很坚定:“喂,110吗?我要自首,我酒驾肇事逃逸,还藏了车和尸体……”
挂了电话,他走到赵雅面前,蹲下身,像小时候那样,轻轻摸了摸她的头,“雅雅,爸错了,爸去自首,去赎罪,你别恨爸,好不好?”
赵雅笑了,嘴角的梨涡很深,眼睛里的雾散了,露出了照片上那种亮晶晶的光,像盛着星星。“爸……不恨……”
警察很快就来了,拉了警戒线,把赵万山带走了。走的时候,赵万山回头看了眼赵雅,眼睛里满是不舍,“林先生,拜托你,好好陪雅雅最后两天,让她走得安心。”
林砚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张妈扶着赵雅,哭着说:“雅雅,你爸知道错了,他会好好改造的,你放心吧。”
赵雅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的雪,嘴角带着笑。
第六天,林砚没去赵家,他在铺子里磨墨,研钵里是新调的墨汁,带着松烟的味道。傍晚的时候,张妈来了,手里拿着个锦盒,“林先生,这是赵先生让我给您的,他说之前您没收钱,这钱您一定要收下,算是他的一点心意。”
林砚打开锦盒,里面还是那沓钞票,用红绳捆着。他又把锦盒推回去,“告诉他,等他出来,亲自来谢我。”
张妈没再坚持,把锦盒收起来,“雅雅今天很开心,一直在叠糖纸,还说要把糖纸送给同桌。”
林砚点了点头,“第七日破晓前,我会去揭皮。”
第七日,天还没亮,林砚就去了赵家。卧室里静悄悄的,赵雅坐在床沿,手里拿着那沓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像座小小的塔。看见林砚进来,她抬起头,笑了,“林先生,你来了。”
“嗯。”林砚走到她面前,“准备好了吗?”
赵雅点了点头,把糖纸递给她,“帮我把这个送给我的同桌,她叫苏晓,在一中高二三班。”
“好。”林砚接过糖纸,叠得很软,带着点墨香。
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落在赵雅的脸上。画皮的边缘开始开裂,像干涸的土地,一道缝,两道缝,裂缝里渗着墨汁,慢慢往下淌,像眼泪。
“林先生,谢谢你。”赵雅的声音很轻,像风吹过树叶,“我走了。”
画皮“哗啦”一声掉在地上,露出了平静,嘴角带着笑。她的身体慢慢变得透明,像水汽一样,慢慢消散在空气里。
地上的画皮,也慢慢卷起来,化成了一堆墨灰,被风一吹,飘出了窗外,落在院子里的腊梅上,像点点墨星。
林砚捡起那沓糖纸,走到窗边,看着东方的太阳慢慢升起来,金色的光洒在大地上,温暖得像春天。
后来,林砚去了一中,把糖纸送给了苏晓。苏晓哭了,说赵雅是她最好的朋友,还说赵雅答应过要带她去吃老石桥下的糖炒栗子。
再后来,赵万山因为自首,加上积极赔偿,被判了五年。出狱那天,他去了林砚的铺子,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头发也白了些。他给林砚磕了三个响头,“林先生,谢谢你,雅雅走得很安心。”
林砚没说话,只是指了指案上的墨锭,“要不要磨磨墨?”
赵万山点了点头,拿起墨锭,慢慢磨起来。磨墨的声音沙沙的,在铺子里回荡,像赵雅当初念“镯子在桥洞下”的声音,又像雪粒子砸在门帘上的声音,很轻,很柔,却永远刻在了心里。
铺子的门帘被风吹了一下,裹着股腊梅的香气,还有点淡淡的墨香。林砚抬头,看向墙上,他的影子旁边,慢慢浮起一道细瘦的影子,像个女孩,手里拿着沓糖纸,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赵万山握着墨锭的手顿住了,磨墨的沙沙声骤然停在空气里。他顺着林砚的目光看去,墙上只有两道影子——一道是林砚的,青布长衫的轮廓笔挺;另一道细瘦的,发梢似乎还沾着点雪粒子,手里的糖纸叠得整整齐齐,在油灯下泛着浅粉的光。
“那是……”赵万山的声音颤抖着,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击中,他的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原本紧握着的墨锭突然失去了控制,“咚”的一声砸在了研钵里,墨汁溅出,溅湿了他的袖口。
林砚的声音很轻,轻得如同羽毛飘落,似乎生怕会惊散那道影子。他缓缓说道:“她来看看。”这句话仿佛带着一种无法言说的深意,让人不禁想要追问下去。
影子慢慢地靠近,就像是被一股神秘的力量牵引着,一步一步地朝着赵万山的方向移动。终于,它几乎完全贴在了赵万山的影子上,仿佛两者已经融为一体。
赵万山静静地站在那里,感受着那股淡淡的暖意。这股暖意并不是活人的热气,而是一种独特的温暖,就像是糖纸在阳光下晒过之后的那种温度,又像是腊梅在雪的包裹下散发出的那种清甜。
女孩的影子缓缓抬手,将一沓糖纸轻轻地放在了赵万山的影子上,那动作轻柔得如同微风拂过湖面,没有引起一丝涟漪。这沓糖纸就像是一件珍贵的宝物,被小心翼翼地传递过来。
赵万山的眼泪“唰”地就下来了,顺着脸颊淌进衣领里,烫得他心口发疼。他慢慢跪下来,对着墙上的影子磕了三个头,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和当初求林砚画皮时的声响一模一样,只是这次,没有急切,只有赎罪的沉。
“雅雅,爸错了。”他哽咽着,手指抠着地上的缝,“爸在里面好好改造,出来就去给那个流浪汉的家人赔罪,去帮你把没送完的糖纸送完,去老石桥下给你买糖炒栗子,买最香最甜的那种……”
墙上的影子晃了晃,像在点头。女孩的嘴角弯得更厉害,梨涡浅浅的,和照片上一模一样。她的影子慢慢后退,退到林砚的影子旁边,停了片刻,然后一点点变浅,像被风吹散的雾,最后只剩下林砚孤零零的影子,贴在墙上。
风像一个顽皮的孩子,轻轻地吹过门帘,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气息。那是腊梅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愈发浓郁。这股香气与墨香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味道,让人感到既熟悉又陌生。
糖纸的甜也在这股香气中若隐若现,仿佛是被腊梅的芬芳所吸引,悄悄地从角落里探出头来。它们相互缠绕,在铺子里绕了一圈,然后像是被什么力量牵引着一般,缓缓地飘了出去,飘向老石桥的方向。
赵万山依旧跪在地上,他的身体微微颤抖着,肩膀抖动得越来越厉害,似乎有什么巨大的压力正压在他的身上。林砚静静地看着他,然后弯下腰,将手中的墨锭递到了赵万山的面前,轻声说道:“磨完这锭墨,再走吧。”
他接过墨锭,重新蹲在研钵前,慢慢磨起来。墨汁在研钵里晕开,深褐色的,带着松烟的焦苦,也带着点说不出的甜,那是糖纸的味道,是女孩的味道。磨墨的声音沙沙的,很轻,很稳,像在数着岁月,也像在陪着某个没走远的魂。
天快亮时,墨锭磨完了,研钵里的墨汁浓得像化不开的夜。赵万山站起身,对着林砚又鞠了一躬,“林先生,我走了,以后每年腊月二十,我都来给您磨墨。”
林砚点了点头,指了指案上的一个布包,里面是赵雅的笔记本,还有那沓没送完的糖纸。“把这些带上,替她送完。”
赵万山接过布包,触手很软,像抱着雅雅小时候穿的棉袄。他攥紧布包,转身掀开门帘,走了出去。巷口的腊梅开得正艳,雪落在花瓣上,甜香裹着冷意,飘进他的衣领里,像雅雅小时候踮着脚,把刚摘的腊梅递到他鼻尖的模样。
铺子又恢复了安静。林砚收拾好研钵,把赵雅的笔记本放在案角,笔记本的最后一页,那道长长的划痕旁边,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梨涡,像用淡墨画的,浅浅的,带着笑。
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雪已经停了,东方的太阳刚升起来,金色的光洒在青石板路上,把昨夜的雪照得发亮。远处传来卖糖炒栗子的吆喝声,“热乎的糖炒栗子——老石桥下的糖炒栗子——”
声音飘进铺子里,裹着股焦香。林砚抬头,看向墙上,他的影子旁边,似乎又有一道细瘦的影子在晃,手里拿着颗热乎乎的栗子,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他没说话,只是拿起狼毫笔,蘸了点新磨的墨,在案上的白纸上轻轻画了一笔,画的是一道桥,桥洞下有辆埋在草里的车,车旁有个女孩,手里拿着沓糖纸,正在给一个流浪汉递馒头。
墨汁在纸上晕开,慢慢变得鲜活。桥洞外的太阳越升越高,金色的光透过窗户,落在纸上,把女孩的影子照得暖暖的,像永远不会散。
门帘又被风吹了一下,这次,裹着的不仅是腊梅的香、墨的香,还有糖炒栗子的焦香,和一点甜甜的、像女孩笑出声的味道。林砚握着笔的手没停,笔尖在纸上继续画着——画中的女孩牵着爸爸的手,走在青石板路上,手里拿着颗糖炒栗子,嘴角的梨涡里,盛着满满的阳光。
研钵里的墨汁还在冒着热气,像刚磨好的时光。铺子里的灯还亮着,豆大的光,映着林砚的影子,也映着那道永远不会走远的、细瘦的影子。
后来,每年腊月二十,赵万山都会来铺子磨墨。他不再穿貂皮大衣,只穿件洗得发白的青布衫,像林砚年轻时的模样。磨墨的时候,他总会说起雅雅——说他帮雅雅把糖纸送给了苏晓,苏晓把糖纸贴在笔记本里,做成了一本糖纸册;说他找到了流浪汉的家人,赔了钱,还帮他们盖了新房子;说老石桥下的糖炒栗子摊还在,他每年都会买一包,放在桥洞下,像雅雅还在的时候那样。
林砚总是坐在窗边,听着他说,手里握着狼毫笔,在纸上画着。画的都是雅雅,雅雅在叠糖纸,雅雅在喝牛奶,雅雅在老石桥下买糖炒栗子,雅雅笑着,眼睛弯成月牙,嘴角带着梨涡。
那些画,都挂在铺子的墙上。有人来问,林砚就说,是一个女孩的画像,她喜欢糖纸,喜欢腊梅,喜欢老石桥下的糖炒栗子。
再后来,巷口修鞋的老张头走了,卖早点的王婶也走了,只有林砚的铺子还在,青石板路尽头的那道弯里,朱漆门楣上的“画皮”木匾,依旧沉得像浸了墨的骨头。
有人说,林砚还是老样子,穿青布长衫,袖口沾着墨,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窝深得像两口干了的井。只是他的铺子里,再也没有过猪皮的腥气,只有腊梅的香、墨的香,还有点甜甜的、像糖纸和糖炒栗子混在一起的味道。
每年腊月二十,雪落下来的时候,总会有人看见,林砚的铺子窗纸上,映着两道影子——一道是他的,笔挺地坐着磨墨;另一道细瘦的,手里拿着沓糖纸,坐在他旁边,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
风从巷口吹进来,门帘晃了晃,裹着股甜香,像在说,有些魂,从来没走,只是换了种方式,守着该守的人,等着该等的赎罪,陪着该陪的岁月。
林砚的案角,那道刻痕还在,只是旁边多了许多小小的梨涡,像用墨点的,浅浅的,带着笑。研钵里的墨汁,永远是新磨的,带着松烟的焦苦,也带着糖纸的甜,像把所有的故事,都磨进了岁月里,永远不会干。
巷尾的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时,林砚的长衫袖口依旧沾着墨。那年冬雪来得早,腊梅开得比往年更艳,香得能飘出半条巷。有个扎马尾的小姑娘攥着颗水果糖,怯生生掀开门帘:“爷爷,能帮我画张糖纸吗?”
林砚抬头,看见女孩手腕上戴着串粉白的珠子,像极了当年赵雅的指甲。他指了指墙上的画——画里的女孩正把糖纸叠成小鹤,桥洞下的糖炒栗子冒着热气。“想学叠糖纸?”
女孩点头,趴在案边,看着林砚用淡粉的纸叠出小鹤。风过门帘,墙上的影子动了动,细瘦的那道慢慢弯下腰,指尖碰了碰女孩的发梢。
“爷爷,你看!”女孩突然指着墙,“有个姐姐在笑!”
林砚没回头,只是把糖纸鹤递给她:“那是雅雅姐姐,她最喜欢糖纸了。”
雪落在窗纸上,化成小小的水痕。研钵里的墨还温着,混着腊梅香和糖甜,在铺子里绕了一圈,又飘向老石桥的方向,桥洞下,新摆的糖炒栗子摊前,一个穿青布衫的老人正往石台上放一包栗子,嘴里念叨着:“雅雅,今年的栗子甜,尝尝。”
墙上的两道影子挨得更近了,细瘦的那道手里攥着糖纸鹤,笑得梨涡浅浅;笔挺的那道握着狼毫,笔尖在纸上画下一道桥,桥上的雪,永远落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