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枕边的第三只手(2/2)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小唐就打了个寒颤。处置室的空调开得有点低,冷风吹在脖子上,像有人用指尖轻轻刮了一下。她赶紧把布手塞回口袋,拉了拉白大褂的领口,推门出去。
护士站里,李姐正在写护理记录,见她回来,抬头问:“3床换完了?”“嗯。”小唐点点头,走到自己的座位前坐下,手还插在口袋里,攥着那只布手。李姐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放下笔,递过来一杯热开水:“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是实在撑不住,我跟护士长说,你先回去休息。”“不用,李姐,我没事。”小唐接过杯子,指尖碰到杯壁的热,才觉得稍微暖了点。
剩下的夜班时间,她像丢了魂。给4床换吊瓶时,差点把药液洒在病人手上;给6床量血压时,袖带缠反了两次;护士长让她登记输液卡,她盯着卡片上的字,看了半天都没看清。口袋里的布手硌着掌心,每一次心跳都能感觉到布纹的起伏,像母亲的手在轻轻拍她的手背。
凌晨四点多,天快亮了,走廊里的脚步声渐渐少了。小唐坐在护士站的椅子上,头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想歇一会儿。迷迷糊糊中,她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口袋——不是手,是更轻的触感,像风吹过布面。她猛地睁开眼,口袋里的布手安安静静地躺着,可指缝里的兰花,好像比刚才更亮了一点。
她不敢再闭眼,就那样坐着,盯着窗外慢慢亮起来的天。直到六点多,清洁工推着清洁车过来,“哗啦”一声倒垃圾,她才猛地回过神,发现手心全是汗,把口袋里的布手都浸湿了一点。
早上七点半交班,小唐念交班记录时,声音都是抖的。护士长看了她一眼,皱眉说:“小唐,你今天状态不对,交班后赶紧回家休息,下午不用来上班了。”“谢谢护士长。”小唐低着头,攥着布手的手又紧了紧。
走出医院大门时,天已经大亮了,太阳挂在东边的楼顶上,金晃晃的,却照不暖她的身子。她沿着路边走,脚步很慢,口袋里的布手贴着皮肤,皂角香混着她的汗味,变得有点沉。路过早餐摊时,她想买个包子,手伸进口袋掏钱,指尖碰到布手的瞬间,突然想起母亲以前总在这里买她爱吃的豆沙包,每天早上六点就来排队,说“刚出锅的热乎,好吃”。
眼泪又开始打转,她赶紧别过脸,抹了把眼睛,快步往家走。
纺织厂家属院的楼道还是那么暗,她跺脚让声控灯亮起来,灯光昏黄,照得楼梯扶手的锈迹像血。走到301门口,她掏钥匙的手又开始抖,锁芯转了三次才打开。
门开的瞬间,皂角香扑面而来,比往常更浓,像有人刚用皂角洗过衣服,晾在屋里。小唐换了鞋,把白大褂脱下来扔在沙发上,布手从口袋里滑出来,掉在沙发垫上,浅灰色的棉布在深色的沙发上格外显眼。
她没去捡,径直走进卧室,往床上一躺。床还是暖的,母亲织的床单贴着皮肤,软得像云。可她睡不着,眼睛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全是那只布手——母亲的针脚、兰花的刺绣、掌心的温度,还有3床病房的窗户、老太太的手、公墓里的木盒……这些碎片像乱线,缠得她头疼。
不知道躺了多久,她起身去客厅,捡起沙发上的布手。布手被汗浸湿的地方干了,留下一点浅印,像水洒过的痕迹。她拿着布手走到母亲的遗像前,遗像挂在客厅的正墙上,黑色的相框擦得锃亮,母亲穿着藏青色的棉袄,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手里攥着她的护校毕业证书。
“妈,这是您带来的吗?”小唐把布手放在遗像,还有一个小小的香炉,里面插着三根香,是清明时点燃的,现在只剩下香灰。她盯着布手,声音哽咽:“您是不是放心不下我?是不是觉得我一个人太孤单?”
没有回应,只有窗外的风刮过,吹得窗帘“哗啦”响,像母亲织毛衣时毛线球滚在地上的声音。
小唐累了,值了一夜的班,又被布手的事搅得心神不宁。她拿着布手回到卧室,放在枕头边,然后躺下来,闭上眼睛。很快,困意就像潮水一样涌来,她迷迷糊糊地睡着,连梦都没做。
不知道睡了多久,指尖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痒——不是皮肤痒,是头发被碰的痒。
是那只手!
小唐的意识一下子清醒了,却没敢动,依旧闭着眼睛,连呼吸都放得轻。指尖落在发顶,轻轻的,带着点糙,是布手的触感!她能感觉到那只布手顺着头发往下滑,划过耳后,把她散在颈间的头发拨到身后,动作和以前一模一样,却比往常更清晰,因为这一次,她能清楚地感觉到棉布蹭过发丝的涩,能闻到那股浓得化不开的皂角香。
这一次,那只手没有很快离开,而是停在她的发尾,轻轻捏了捏,像母亲以前帮她梳完头发后,总喜欢捏着她的发尾笑,说“兰兰的头发又长了”。小唐的眼角有点湿,眼泪顺着眼角滑进枕头里,凉丝丝的。
过了一会儿,那只手慢慢离开。小唐屏住呼吸,等了几秒钟,然后猛地睁开眼,转头看向枕头边……
枕头边的布手不见了。
她的心脏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猛地坐起来,环顾四周。卧室里很静,阳光已经斜了,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带,衣柜门关得严严实实,床头柜上的台灯还亮着,暖黄色的光打在墙上,映得母亲的遗像有点模糊。
布手去哪了?
小唐掀开被子,跪在床边,往床底看,没有;去衣柜里翻,衣服堆得整整齐齐,没有;甚至去客厅的沙发、厨房的碗柜找,都没有那只浅灰色的布手。她的心跳越来越快,手心全是汗,难道又是幻觉?可刚才那触感明明那么真实,棉布蹭过头发的涩,皂角香的暖,都不是假的。
就在她快要急哭的时候,眼角的余光瞥见了客厅墙上的遗像。
她猛地转头……
母亲的遗像前,那只布手正悬在半空。
浅灰色的棉布在空气中微微晃动,像被风吹着,却又没有风;手指缝里的兰花刺绣在阳光下格外显眼,淡蓝色的线像活过来一样,在布上轻轻跳;它悬在遗像前,离相框只有几厘米远,像是在看着母亲的脸,又像是在等着母亲说句话。
小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全身的血液都像凝固了,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站在原地,盯着那只悬在空中的布手。
风从窗外吹进来,窗帘飘起来,擦过她的胳膊,凉丝丝的。悬在空中的布手被风吹得转了个方向,指尖朝着她的方向。小唐的目光落在布手的指尖上,突然浑身一颤……
布手的指尖上,沾着一点淡黄色的药水渍。
那是葡萄糖注射液的颜色!
今天早上交班后,她去处置室收拾治疗盘,给2床换吊瓶时,不小心把葡萄糖洒在了白大褂的袖口上,当时她还特意用酒精棉片擦了擦,可酒精没把药水渍完全擦掉,留下了一点淡淡的黄,就在袖口内侧,靠近口袋的位置。
刚才她把布手放在口袋里,布手的指尖刚好蹭在袖口的药水渍上!
这只悬在空中的布手,就是她从3床病房捡来的那只!
小唐的腿开始发软,她扶着沙发靠背,才勉强站稳。悬在空中的布手又晃了晃,指尖的药水渍在阳光下亮了一下,像一颗小小的黄珠子。她突然想起小时候,母亲帮她洗弄脏的衣服,领口的果汁渍、袖口的墨水渍,母亲总是用肥皂搓了又搓,说“兰兰的衣服,得洗干净”,实在洗不掉的,就绣朵小花盖着,说“这样就好看了”。
“妈……”小唐哽咽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真的是您,对不对?是您把布手带回来的,是您夜里摸我的头发,对不对?”
布手在空中轻轻晃了晃,像是在点头。
小唐再也忍不住,眼泪决堤而出,她快步走到供桌前,伸出手,想抓住那只布手。可就在她的指尖快要碰到布手的时候,布手突然往下落,轻轻落在了供桌上,刚好停在母亲的瓷杯旁边,一动不动了。
她小心翼翼地拿起布手,贴在脸上,棉布的糙蹭着皮肤,却暖得让人心疼。皂角香裹着药水渍的涩,是母亲的味道,是她的味道,是属于她们母女俩的味道。
“妈,我好想您。”她抱着布手蹲在地上,肩膀不停地发抖,“我一个人住,夜里总怕黑;医院的夜班好忙,我总怕出错;我煮面条的时候,总忘了给自己卧荷包蛋,因为以前都是您给我卧……”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像小时候趴在母亲腿上,说学校里的事,说同学的事,说自己的小委屈。供桌上的瓷杯好像被风吹了一下,轻轻晃了晃,发出“叮”的一声,像母亲在回应她。
不知道哭了多久,小唐慢慢站起来,把布手放在供桌上,挨着母亲的瓷杯。她给瓷杯倒了杯温水,又用纸巾轻轻擦了擦布手上的灰,然后对着遗像笑了笑:“妈,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自己的。以后我煮面条,一定给自己卧两个荷包蛋;夜班再忙,我也会慢慢做,不出错;夜里黑,我就开着小台灯睡,不怕了。”
遗像里的母亲,笑得依旧温和,眼睛里像盛着水,映着她的影子。
从那天起,小唐再也不怕夜里那只手了。她把布手放在枕头边,每天晚上躺下,都能闻到熟悉的皂角香。有时候她会故意晚睡,等着那只布手摸她的头发,然后在心里跟母亲说说话:“妈,今天李姐夸我输液扎得准”“妈,我买了豆沙包,刚出锅的,热乎”“妈,我把头发剪短了,您看好不好看”。
那只布手总会回应她,轻轻碰一碰她的发顶,或者在枕头边晃一晃,像母亲的手,温柔又踏实。
有一次,她值夜班到凌晨三点,坐在护士站打盹,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人碰了碰她的头发。她睁开眼,看见小张端着治疗盘走过,问她:“小唐,你怎么睡着了?”“没事,有点困。”她笑了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发尾整整齐齐的,像是被人梳理过。口袋里的布手轻轻硌了她一下,她知道,母亲来陪她了。
早上交班的时候,李姐看着她,笑着说:“小唐,你最近气色好多了,不像以前那么愁眉苦脸的。”“嗯,因为有人陪着我。”小唐摸了摸口袋里的布手,嘴角带着温柔的笑。
李姐愣了一下,没再追问。她不知道,小唐的身边,有一只绣着兰花的布手,有一个带着皂角香的影子,有一份永远不会消失的母爱,陪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夜班,走过一个又一个孤单的夜晚。
又一个周末,小唐去了公墓。她坐在母亲的墓碑前,把布手拿出来,放在墓碑上,阳光照在布手上,兰花刺绣亮得像活的。“妈,我带您的布手来看您了。”她轻轻摸着墓碑上的字,“您看,布手还好好的,我每天都擦,没让它沾灰。”
风刮过,带来远处的花香,布手在墓碑上轻轻晃了晃,像是母亲在摸她的头发。小唐笑了,眼泪却又掉了下来,这一次,眼泪是暖的。
她知道,母亲从来没有离开过。她就在她的枕头边,在她的白大褂口袋里,在她的心里,用一只绣着兰花的布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发,陪着她,守护着她,直到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