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尸香债(2/2)
雨水冰冷地打在每个人的脸上、身上,却没有人动,也没有人说话。只有粗重得不成调的喘息声,和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的雨幕中格外清晰。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之后,是彻底的失控。
“鬼啊!”
“怨婴!是怨婴索债来了!”
“老陈家造了孽了!触怒了先人,招来这等邪秽!”
围观的村民发一声喊,如同炸窝的蚂蚁,哭爹喊娘,连滚带爬地向后疯逃,生怕慢了一步,就被那棺材里的不祥沾染。有人摔倒在泥地里,也顾不上疼,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跑。刚才还挤得满满当当的坟地,转眼间就只剩下我们几个核心的亲属,还有面无人色的李老棍子和那几个两股战战的劳力。
三叔“噗通”一声瘫坐在泥水里,双目圆睁,死死盯着棺材里那七具刺眼的白骨,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其他几个叔伯也是脸色煞白,有人已经开始不住地作揖,嘴里胡乱念叨着“阿弥陀佛”或者“祖宗保佑”。
恐惧,像这冰冷的雨水,无孔不入,浸透了每个人的骨头缝。
最终,还是李老棍子强撑着主持了局面。他指挥着那几个几乎要吓破胆的劳力,用最快的速度,将奶奶的遗体连同那七具诡异的婴儿白骨,以及那些黑色符纸碎片,一股脑地重新盖好,然后哆哆嗦嗦地合上棺盖,钉上子孙钉【虽然时辰和情况都不对,但没人敢再让这棺材敞着了】,接着几乎是疯狂地将泥土重新推回去,把那黑黢黢的洞口填上,垒起坟包。
整个过程,没有任何仪式,没有任何言语,只有铁锹挥舞的呼啸声和粗重的喘息,以及弥漫在空气中那浓得化不开的恐惧。仿佛慢上一秒,那里面的东西就会破土而出。
新坟再次立起,比之前更加高大,泥土潮湿,颜色深暗,像一块巨大的、刚刚凝结的血痂。
没有人敢再多看一眼,仿佛那坟头随时会渗出血来。众人逃也似的离开了乱葬岗。
回到死气沉沉的村里,关起门来,激烈的争吵和猜疑才真正开始。
“是娘!肯定是娘生前做了什么亏心事!招了这些婴灵来报复!”三婶拍着大腿,声音尖利,带着哭腔,“我说她年轻时怎么老往山外跑!神神秘秘的!”
“放你娘的屁!”三叔猛地一拍桌子,眼睛赤红,“娘一辈子吃斋念佛,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她能做什么亏心事?!”他吼着,但底气明显不足,眼神闪烁着,不敢与人对视。
“那……那这些孩子是哪儿来的?啊?七个!整整七个!不是咱陈家的种,还能是谁的?”一个堂叔梗着脖子反驳,“狗刨坟,尸梳头……这分明就是怨气冲天,死不瞑目!是来找咱们整个陈家索命的!”
“都别吵了!”年纪最大的二爷爷猛地顿了一下拐杖,声音沙哑疲惫,“现在不是追究这个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想想怎么办!这东西埋在娘棺材底下,是天大的邪祟!咱们陈家……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去找张婆!”不知道谁提了一句。
张婆是几十里外另一个村子里的神婆,据说有些真本事,年轻时走过阴,能通鬼神。以前村里遇上解决不了的邪乎事,都会去请她。
绝望中,这成了唯一一根救命稻草。三叔和几个族老当即决定,天一亮就备上厚礼,去请张婆。
我坐在角落里,听着他们充满恐惧的争吵,手一直揣在怀里,紧紧攥着那把冰凉的桃木梳。奶奶梦里的低语,棺材中那诡异的梳头姿势,七具细小的白骨……这些画面在我脑子里疯狂旋转。我总觉得,事情没有“怨灵索债”那么简单。奶奶那张诡异微笑的脸,那空洞眼神里,似乎藏着别的什么。
那一夜,整个村子几乎无人入睡。家家户户早早关门闭户,灯却亮到很晚。狗不时发出不安的吠叫,更添几分阴森。空气中仿佛绷紧了一根无形的弦,稍微一碰,就会彻底断裂。
第二天傍晚,三叔他们才把张婆请来。
张婆很老了,干瘦得像一截风干了的柴火,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几乎把眼睛都埋了进去。她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黑衣,由两个年轻的徒孙搀扶着,走起路来颤巍巍巍,但那双从皱纹缝隙里透出的目光,却锐利得像针,扫过人心头,能带走一丝温度。
她没有进任何一户人家的门,直接让人领着,去了奶奶的新坟。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残阳如血,把西边的天空染出一片凄艳的红。乱葬岗上风声呜咽,吹得荒草起伏,如同暗藏着无数窃窃私语的鬼影。
张婆站在坟前,眯着眼看了许久,又让人点了三炷香,插在坟头。那香燃烧得极快,青白色的烟雾笔直地向上窜了一尺多高,然后猛地散开,乱糟糟地扭成一团,就是不往天上走。
她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不是怨灵索债……”她开口,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木头,“是‘养骨’。”
“养骨?”三叔颤声问,“啥……啥是养骨?”
“用至亲之人的尸身做‘窖’,用未足月、怨气最重的婴孩骸骨做‘引’,埋在这聚阴纳秽的乱葬岗边沿……”张婆缓缓说着,每一个字都带着寒意,“这不是索债,这是有人,借你们家老太太的棺材,借这些枉死婴灵的无边怨气,在‘养’一样东西!”
她猛地转头,那双老眼死死盯住三叔:“埋下去的时候,棺材底下,除了老太太,是不是还放了别的东西?仔细想!哪怕是一根针,一张纸!”
三叔和我们所有人都愣住了,努力回忆着下葬时的细节。
“没……没有啊……”三叔茫然地摇头,“寿衣,寿被,口含钱,打狗干粮……都是按规矩办的,没多放别的……”
“不对!”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心脏狂跳,“有!奶奶下葬前,李老棍子说,按古礼,至亲之人要放一件贴身旧物,镇一镇棺,免得魂魄留恋不去……他……他放了一个小布包,塞在奶奶寿衣的袖袋里!说是奶奶以前常戴的一对银镯子!”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齐刷刷地射向一直沉默地站在人群外围的李老棍子!
李老棍子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李老棍!”三叔目眦欲裂,猛地冲上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他妈往里放了什么?!说!”
“是……是银镯子……真的是银镯子啊……”李老棍子声音发颤,试图辩解。
“开棺!”张婆斩钉截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冷厉,“现在!立刻!把那个布包取出来!”
刚刚垒起不到两天的坟,再次被刨开。
这一次,气氛比上次更加压抑和恐怖。夜幕已经彻底降临,有人拿来几盏气死风灯,昏黄跳动的光芒,勉强照亮这方寸之地,将每个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幢幢鬼影。
棺材盖又一次被撬开。
那股混合着尸气、土腥和怪异甜腥的味道更加浓重,几乎让人窒息。奶奶的遗体依旧保持着那个侧卧梳头的诡异姿势,浮肿青白的脸在摇曳的灯光下,那似笑非笑的表情仿佛更加清晰。
张婆不顾污秽,亲自上前,枯瘦的手直接探入奶奶寿衣的袖袋之中。
摸索了几下,她掏出了一个用红布紧紧包裹着的小包袱。
那红布的颜色,在灯光下,鲜艳得刺眼,像刚刚流淌出来的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眼睛死死盯着那个小红布包。
张婆的手微微有些颤抖,她将布包放在棺盖边缘,小心翼翼地,一层一层,揭开。
红布之下,根本没有什么银镯子。
静静地躺在里面的,是一枚婴儿拳头大小,通体漆黑,触手冰凉的非木非玉的牌子。牌子造型古拙,上面刻满了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文,那符文看上去不像任何已知的文字,看久了,竟然让人觉得头晕目眩,耳边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充满恶意的低语在回荡。
而在这黑色牌子的顶端,镶嵌着一小圈……七颗米粒大小,颜色暗沉,毫无光泽的珠子。它们紧紧环绕着牌身,如同七只冰冷窥伺的眼睛。
“七……七婴拱卫……”张婆倒吸一口凉气,拿着牌子的手猛地一抖,差点将牌子摔落,“好毒的手段!好深的算计!”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再次射向被控制住的李老棍子:“这‘养鬼牌’!是谁给你的?!说!”
“我……我不知道……我不认识……”李老棍子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散发出骚臭气,他眼神涣散,语无伦次,“是个……是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蒙着脸……给了我一大笔钱……说只要把这个……趁乱塞进棺材里……就……”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就在张婆拿起那块黑色牌子之后,棺材里,奶奶的遗体,突然以一种极其缓慢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速度,动了一下!
她那只一直举着、保持梳头姿势的、布满尸斑的手,竟然……缓缓地……放了下来!
然后,她的头颅,也极其僵硬地,一点点转动,那双微微睁开、只有一片死寂黑暗的眼睛,空洞地“望”向了瘫在地上的李老棍子。
“呃……”
一声极其轻微,像是叹息,又像是喉咙被堵住后艰难通气的声音,从奶奶乌紫色的嘴唇间飘了出来。
“啊——!!!”
李老棍子发出了这辈子最凄厉的惨叫,双眼翻白,直接吓晕死过去。
与此同时,呼——一阵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冰冷刺骨的阴风,猛地卷过坟地,吹得那几盏气死风灯疯狂摇曳,灯光明灭不定,几乎要熄灭。周围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好几度。
张婆脸色剧变,死死攥住那块黑色的“养鬼牌”,厉声喝道:“快!封棺!填土!所有人都退后!快!”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惊惶。
棺材被用更快的速度,几乎是粗暴地重新盖上、钉死。泥土被疯狂地推入墓穴,掩埋。
这一次,张婆亲自在坟堆的四周,用朱砂混着黑狗血,画下了密密麻麻、如同蛛网般扭曲的符咒。她一边画,一边急促地念诵着晦涩难懂的咒文,额头上沁出细密的冷汗,握笔的手抖得厉害。
整个过程中,那冰冷的阴风就一直盘旋不去,吹得人汗毛倒竖。周围的黑暗里,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窥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恶意。
好不容易做完一切,张婆像是虚脱了一般,几乎站立不住,由徒孙搀扶着,声音嘶哑地对我们说:“这东西……暂时被我用血符镇住了……但‘养骨’已成,鬼牌离位,惊动了
“那……那怎么办?”三叔声音发颤,几乎要哭出来。
张婆疲惫地摇了摇头,浑浊的老眼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凝重和忧虑:“背后施术的人……道行很深……他用这邪法,‘养’的绝非寻常鬼物……这村子……怕是要不得安宁了……”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我们每一个面无人色的陈家人,最后,落在了我的脸上,或者说,落在了我怀里那若隐若现的桃木梳轮廓上。
“老太太第一个找上你……或许……你才是这桩因果里,最紧要的一环……”
她的话没说完,但那股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淹没了我的头顶。
回到村里,张婆连夜带着昏迷不醒的李老棍子离开了,说是要找个稳妥的地方逼问线索,并想办法化解那“养鬼牌”的邪气。临走前,她再三叮嘱,夜里无论如何不要靠近那座坟,听到任何动静都不要出门。
这一夜,格外的漫长,格外的黑。
村里静得可怕,连狗都不叫了,是一种死寂的、令人心慌的静。
我躺在老屋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屋顶,根本无法入睡。怀里那把桃木梳,似乎比之前更加冰凉,那股寒意丝丝缕缕,直往骨头缝里钻。
奶奶梦里的低语,棺材中诡异的梳头姿势,七具细小的白骨,张婆惊惶的眼神,还有那块刻满邪异符文的黑色牌子……这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我脑子里旋转。
“棺材底下有东西……”
奶奶的声音,仿佛又一次在我耳边响起。
她让我看到的,不仅仅是那七具婴骨,还有那块被刻意藏匿的“养鬼牌”。她是在示警,是在用这种恐怖的方式,揭露一个针对我们陈家的、极其恶毒的阴谋。
可是,那个穿黑衣服的女人是谁?她为什么要用如此邪术害我们陈家?“养骨”养的到底是什么?“鬼牌”离位,又会引发什么?
张婆说,我是这因果里最紧要的一环……为什么?
无数的疑问和巨大的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着我,越收越紧,几乎让我喘不过气。
窗外,似乎响起了极其轻微的,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慢慢刮擦窗棂的声音。
沙……沙……
一下,又一下。
我猛地蜷缩起来,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那刮擦声,持续了很久,很久。
直到天快亮时,才悄无声息地消失。
而村子里,那死一样的寂静,依旧沉甸甸地笼罩着,仿佛在酝酿着下一场,更加骇人的风暴。事情,远远没有结束。那埋藏在奶奶棺椁之下的邪恶,似乎才刚刚……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