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色棋局(2/2)
太平坊坊如其名,乃是上京城中最为肃穆、戒备也最为森严的坊区之一。
高逾数丈、由整块“墨罡岩”砌成的坊墙,在暴雨冲刷下泛着冰冷沉重的乌光,如同蛰伏的巨兽脊背。
坊内道路宽阔笔直,不见寻常坊市的喧嚣,唯有甲胄鲜明的王府亲卫按刀巡弋的身影,在风雨中沉默如铁铸的雕像。肃杀之气,弥漫不散。
坊内深处,便是靖王府。
府邸坐北朝南,规模宏大,气象万千。九级汉白玉台阶之上,朱漆金钉的王府正门紧闭,门前两尊丈许高的狰狞狴犴石像怒视风雨,口中衔着的巨大石珠在闪电映照下流转幽光。
府墙高耸,飞檐斗拱如龙蛇盘踞,覆盖着深色琉璃瓦,雨水汇聚成瀑,自鸱吻口中奔涌而下。整座府邸在雨夜中如同一座沉默的战争堡垒,又似一头盘踞在权力巅峰的雄狮,威严、深沉,不容侵犯。
王府深处,听涛阁。
阁内温暖如春,与外界的狂风暴雨形成两个世界。四角兽首铜炉吐出袅袅青烟,散发着宁神的檀香。一灯如豆,柔和的光线照亮了中央一张巨大的紫檀木棋枰。
靖王李凌云已换下蟒袍,身着素雅的天青色常服,随意地坐在棋枰一侧。
他神色依旧平静,仿佛方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只是窗外飘过的一片落叶。
修长的手指拈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白玉棋子,却并未落下,只是若有所思地看着棋盘。
棋枰对面,坐着一位青衣文士。
此人约莫四十许,面容清癯,双目狭长,眼神温润平和,却又深邃得仿佛能洞察人心。
他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身着半旧青衫,手持一柄竹骨折扇,气质儒雅冲淡,与这森严王府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仿佛本就是王府底蕴的一部分。
他便是靖王府首席谋士——澹台明夷,字晦之。人如其字,晦莫如深。
此刻,澹台明夷正专注地看着棋盘。这并非寻常棋局,而是一副特制的“天下局”。棋盘以玄色暖玉为底,纵横十九道线以金丝嵌入。最引人注目的是上面的棋子——并非黑白二色,而是殷红如血的玛瑙雕琢而成!每一枚血玉棋子,都代表着一方势力或一个关键节点。
棋局已至中盘,杀伐之气隐现。李凌云一方,九枚稍大一圈的血玉棋子尤为醒目,如同九颗心脏在棋盘上搏动。澹台明夷的目光,正落在其中三枚之上:
京兆府——孙卫东,棋子落在棋盘靠近边缘的位置,代表基层权力与信息枢纽。此刻这枚棋子被几枚更小的敌方“灰石”棋子隐隐包围,显得孤立而脆弱。
溟殿——幽冥殿掌令,这枚棋子位置飘忽,落在棋盘中央偏上,代表皇权核心的阴影力量。它似乎超然物外,却又隐隐牵制着棋盘上诸多落子。
雷劫死士——刺客遗言,这枚棋子最为尖锐,如同一柄滴血的匕首,正正指向棋盘另一方——一枚雕刻着五爪盘龙、代表东宫太子李凌空的巨大血玉棋子!
“殿下,”澹台明夷终于开口,声音温和舒缓,如同潺潺溪流,却字字千钧,
“雨夜惊雷,虽已平息,然余波未散。尤其那‘雷劫死士’临终攀咬,将矛头直指东宫…此乃天赐良机,亦是悬顶利刃。”
李凌云指尖的白玉棋子轻轻敲击着棋枰边缘,发出清脆的声响:“晦之先生以为,这‘利刃’,悬在谁顶?”
澹台明夷微微一笑,折扇轻点那枚指向太子的“雷劫死士”血棋:“利刃悬于东宫之上,寒芒所慑,却是殿下您的对手——太子李凌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枚代表幽影殿的棋子:“陛下耳目已至,此事已非寻常刺杀,而是惊动圣听。无论真相如何,‘太子涉嫌刺杀亲弟靖王’这八个字,已然如同跗骨之蛆,钉在了东宫门前。太子殿下此刻,怕已是如坐针毡,惊惧交加。”
“惊惧?”李凌云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我那大哥,可非易与之辈。”
“正因非易与之辈,惊惧才更甚!”
澹台明夷眼中精光一闪,折扇合拢,轻轻点在代表京兆府的棋子上,
“孙卫东此人,庸碌畏死。殿下只需稍加压力,他必会竭尽全力追查‘太子指使’的证据,哪怕捕风捉影,亦会呈报,以图自保。此为——造势,将流言坐实,令太子百口莫辩,惶惶不可终日。”
扇尖又移向那枚幽影殿的棋子:“溟殿幽影亲临,陛下必疑。太子与殿下之争,本是帝王默许的制衡。然,动用死士刺杀亲王,此乃逾越底线,触及逆鳞!陛下纵使不信太子真敢如此,心中猜忌之刺已种下。此为——种疑,令陛下对太子之‘稳’产生动摇。”
最后,扇尖稳稳指向那枚“雷劫死士”的血棋,声音压低,却带着金石之音:“而最关键一步,在于逼其自乱阵脚,自证其‘罪’!”
李凌云目光微凝:“如何逼?”
澹台明夷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冷酷:“太子惊惧之下,为求自保,必会有所动作。
其一,疯狂清洗内部,寻找‘泄密者’或‘栽赃者’,此为内耗。其二,必然想方设法,甚至不惜动用某些…见不得光的力量,去抹除‘雷劫死士’这条线的所有痕迹,包括可能存在的‘证据’或‘证人’。”
“而我们,”澹台明夷眼中寒芒更盛,
“只需在暗处,将他这些‘自保’之举,一一记录,甚至…稍加引导、放大,再适时地、‘不经意’地呈于陛下案前,或泄露于朝堂之上…
那么,太子殿下清洗内部,便是心虚;动用暗力灭口,便是毁灭罪证!他越是挣扎,在陛下和天下人眼中,就越像是那幕后真凶在仓皇补救!
届时,他心中惊惧积累到顶点,若再有一两件‘确凿铁证’被‘意外’发现…
“恐惧”,会吞噬理智,绝望,会催生疯狂。
“殿下,”澹台明夷直视李凌云,一字一句道,
“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身处权力巅峰、习惯了掌控一切的人,被逼到悬崖边缘,被恐惧和绝望笼罩,认定唯有鱼死网破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之时…他离铤而走险,举旗造反,还远吗?”
阁内一片寂静,唯有檀香袅袅,棋枰上那枚指向太子的“雷劫死士”血玉棋子,在灯下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李凌云沉默片刻,指尖那枚温润的白玉棋子,终于轻轻落下,点在了棋盘上代表京兆府与幽影殿势力交汇之处的一个关键眼位上。
“先生所言,甚合孤意。”李凌云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掌控风暴核心的冷酷,“那便…依计而行。这‘血色棋局’,孤要看到我那大哥,在惊惧与绝望中,亲手落下那枚…自绝于天下的棋子。”
澹台明夷抚掌微笑,也拈起一枚血玉棋子,稳稳落下,与李凌云的白子形成呼应之势:“殿下放心,晦之定让这盘棋,步步惊心,直至…满盘皆惊,乾坤翻覆!”
窗外,惊雷再起,撕裂雨夜长空。听涛阁内,烛火摇曳,映照着棋枰上那一片触目惊心的血色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