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天地过客(1/1)
我在这片广袤的山野间悠然地游荡着,仿佛与这片自然融为一体。人们都称呼我为“九山散樵”,但这个名号对我来说,不过是一个虚无的影子罢了。我真正钟爱的,是那些人迹罕至的幽僻之处。
我会在这片山野中寻觅一块光润的巨石,它或许静静地躺在山脚下,或许突兀地立在山腰。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它作为我的栖息地,或是盘礴而坐,或是恣意盘踞。无论哪种姿势,都能让我感受到与大自然的亲密接触。
在这个静谧的世界里,周围万籁俱寂,唯有微风轻轻拂过松针,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这种声音在我耳中,宛如天籁,让我沉醉其中。当那种被天地独独拥抱的感觉如潮水般涌上心头,充盈我的胸臆时,我便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冲动,蓦地发出一声长啸。
这啸声并非人类的语言,它更像是一种本能的迸发,从我的脏腑最深处腾空而起。它清越激昂,如同山间的清泉奔腾而下,又似林中的飞鸟振翅高飞。这啸声撞在层叠的崖壁上,激起阵阵回声,惊起了几只栖息在枝头的飞鸟。就连那原本沉静的林木,似乎也被这啸声所震撼,微微颤动起来。
这便是我与这座山最为酣畅淋漓的交谈方式。在这一刻,我与山、与自然、与整个世界都紧密相连,没有丝毫隔阂。
偶尔会有那些顺着声音找来的山客或者乡人,看到我那疏狂的形貌,有的会感到好奇,有的则是存了几分附庸风雅的兴致,想要和我攀谈几句。他们会问我从哪里来,靠什么为生,对这个世道有什么看法。然而,我通常只是懒洋洋地抬起眼睛,用手指着身旁的空地,简单地说一句:“坐。”
如果他们还在喋喋不休地说个不停,我就会把目光投向流云的深处,然后淡淡地回答一句:“我刚刚正在梦游华胥,去拜见羲皇呢,实在没有时间理会你说的话。”这可不是我随口胡诌的托辞。当我神游物外的时候,我的灵魂确实已经脱离了这具躯壳,逆着时光的洪流,去赶赴那场上古时期的无为盛宴了。
那些客人有的可能会觉得无趣,然后讪讪地离去;有的也许会在我身边静坐一会儿,然后自行离开。但无论是哪种情况,对我来说都如同清风拂面一般,丝毫不会放在心上。
他们不明白,我并不是讨厌人类,只是对山有着更为痴迷的情感,更为沉醉于那场与羲皇神交的梦幻之中。对我来说,脚下这片连绵不绝的九山,绝不仅仅是毫无生机的土石和林木。那高耸入云、傲然挺立的山峰,宛如它坚硬的骨骼;那奔腾不息、潺潺流淌的溪涧,恰似它奔腾的血脉;那春天里漫山遍野蒸腾的云霞,秋天夜晚弥漫的草木清香,无疑就是它呼吸的气息。这座山是有生命的,它是一个庞大而沉默的生命体。
我每天都在这山间漫步,仿佛自己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在它的肌肤上缓缓滚动;又好似一个天真无邪的稚子,依偎在它那宽广温暖的怀抱里。我的悠然自得,我的纵情长啸,都不过是这个巨大生命体上自然而然的一丝脉动罢了。
而这山水的精魂,宛如一位神秘的引路人,总是牵引着我的思绪,仿佛要带我穿越时空的迷雾,回归到那更为遥远的古代。每当我闭上眼睛,那个身影便会在我眼前浮现——羲皇。
他并非是庙堂里那被供奉的泥塑金身的神只,而是一个影像淡泊、气息淳和的背影。他的存在如同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柔和而温暖,却又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力量。
他结绳而为网罟,这简单的动作却蕴含着无尽的智慧和对自然的深刻理解。他仰观天文,俯察地理,目光清澈如太古的黎明,仿佛能够洞悉宇宙间的一切奥秘。
在他的世界里,没有后世那层层累积的礼法与机心,万物皆以其本来面目相对。他与自然和谐共处,彼此尊重,没有丝毫的虚伪和做作。
我的“游华胥,接羲皇”,并非是一种简单的想象,而是让自己的心神完全沉浸在那般原初的静谧与浑朴之中。在那里,我不再是那个有着具体身份和经历的人,我没有名姓,没有过往,只是一缕纯粹的意识,与天地同其呼吸,与万物共其春秋。
这片刻的出神,虽然短暂,却远胜于人间万语千言的酬答。在这一瞬间,我与宇宙融为一体,感受到了那无尽的宁静和力量,也领悟到了生命的真谛。
世人总在营营追寻一个归宿,一个可以安放身心的“家”。或筑广厦,或求功名,或寄情于子孙血脉。而我,这天地便是我逆旅的屋舍,这千古的寂静便是我心灵的故乡。我非山中之民,亦非化外之仙,我只是一个偶然的过客,有幸在这苍茫的时空里,觅得了一处可以暂且“盘礴箕踞”的角落。
夕光再次将群山染成一片温柔的紫赭。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草屑与尘土,继续向山的更深处走去。身后,只留下一片空山,和我那一声仿佛从未响起过的长啸,静静地,融在渐浓的暮色里。风穿过空谷,带来远方的气息,那或许是另一座山,另一个羲皇的传说。我的足迹,终将消散,但这场无始无终的徜徉,本身便是对生命最深的应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