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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余音蚀心魄(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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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的转动带着一种生涩的滞重感,仿佛生锈的轴承在强行转动。视线一点点聚焦,不再是涣散的虚无,而是清晰地映出了我的脸——同样狼狈不堪,雨水和泥污糊了满脸,眼底是熬干的血丝和深重的疲惫。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波动,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最后一点涟漪,在他瞳孔深处一闪而过。那不是神采,更像是一种源自本能的辨认,一种在无边混沌中抓住了唯一熟悉锚点的……茫然确认。

“……崴……”他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只发出半个模糊的音节。后面的话被巨大的空洞和痛苦堵住,消失在喉咙深处。但那短暂聚焦的眼神里,除了茫然和恐惧,似乎还藏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困惑和……求救?

像溺毙前的人,看到了水面上唯一的光。

这目光比刑台上的血更灼人。我拂去他脸上草屑的手指僵在半空,指尖残留着他皮肤的冰冷触感,像一块冰,一直冻到心里。

喉结艰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吞咽下满口的苦涩和铁锈味。所有关于坚持、关于希望、关于诗笔可以救世的言语,此刻都显得那么虚伪可笑。他的弦断了,被血淋淋的现实和未来的幻影彻底剐断了。而我,正是把他拖到那根弦断裂边缘的人。

沉默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只有棚顶漏雨的滴答声和远处沉闷的鼓角。

我收回了手,不再试图拂拭什么。目光越过杜甫蜷缩的身体,投向棚子那歪斜的、布满虫蛀孔洞的木板门缝隙。缝隙外,是倾盆而下的雨幕,是长安城无边无际的废墟,是西南方骊山那盘踞在天地尽头的狰狞暗影。

怀里的霓裳玉板,寒意依旧刺骨。

“张大家……”声音干涩嘶哑,像砂纸磨过粗糙的木面,在这死寂的角落响起,又迅速被雨声吞没。我盯着门外那片灰暗的天地,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咬碎钢砂,从齿缝里硬生生挤出来,带着血与火的烙印:

“走好。”

那曲《霓裳血衣》——由张野狐的骨血、杜甫的魂魄、还有我这条琉璃棺材手臂共同谱写的、献给这狗日世道的葬歌——我记下了。

“李辅国……安禄山……”名字一个个吐出,像淬了毒的钉子,狠狠钉进这潮湿的空气中。“骊山的鬼……你们等着。”

左臂猛地收紧,五指死死攥成了拳。骨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清晰的刺痛,是此刻唯一的真实。蛰伏在腰间的链刃似乎感应到了主人的杀意,在黑暗的衣袍下发出极其微弱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嗡”鸣。

像是回应。

更像是一声……无法埋葬的哀歌。

我低下头,目光重新落回杜甫那蜷缩的、如同被世界遗弃的孩童般的身影上。他空洞的眼睛又失去了焦距,望着棚顶那漏雨的破洞,望着那片灰白的天光,里面什么都没有了。

我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草垛的霉味和牲畜残留的膻臊,刺得肺叶生疼。声音压得很低,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沉坠感,一字一句,砸进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

“老杜……”

“撑住。”

只要你还喘着气,只要那支笔——无论它此刻是否已在你心中折断——的魂还在。

“只要笔还在……”这世道,就还有得救。

哪怕……那救赎的音律,早已沾满了血,变成了剐心的刀。

哪怕……下一程路,通向的是骊山深处,那龙形音枢盘踞的尸阵核心——那片由腐烂血肉和扭曲规则堆砌而成的、更大的坟场。

那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未散的血腥气和凌迟的余音,穿透漫天雨幕,无声无息地压了过来。

沉甸甸地,压在残破的棚顶,压在琉璃的臂上,压在每一个尚未停止跳动的心头。

代价已经付了。

付得鲜血淋漓。

前路,只会更凶。

草棚里的死寂,比刑场的喧嚣更压人。只有漏雨的滴答声,像计时沙漏,一声声敲在绷紧的神经上。空气里浮动的霉味、草屑、牲畜残余的膻臊,混合着我和杜甫身上浓重的血腥、汗臭、雨水浸透的冰冷铁锈气,凝成一层令人窒息的膜,糊在口鼻上。

右臂那口琉璃棺材,沉重地压在膝头。灰白的表面,蛛网状的裂痕如同丑陋的伤疤,贯穿了肘尖以下的琉璃。裂口边缘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半透明状态,内里是比死亡更空洞的灰暗。三星堆的青铜纹路蛰伏在裂痕两侧,像熔岩冷却后的暗金矿脉,每一次心脏的搏动都牵动它们发出沉闷的灼痛,仿佛有滚烫的铜汁在骨头缝里缓缓流淌、凝固。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那裂痕边缘的琉璃物质都发出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像濒死的虫豸在啃噬自己的甲壳。

[物理法则侵蚀风险:89%!熵固化结构临界!宿主生命体征波动加剧!]

系统的猩红字迹固执地盘踞在视野边缘,冰冷的警告如同悬在头顶的铡刀。静置?在这危机四伏的废墟里,在骊山那鬼眼的注视下?笑话。怀里的霓裳玉板紧贴着心口,那股自骊山方向渗来的、穿透雨幕的寒意,并未因身处遮蔽而有丝毫减弱,反而与臂上裂痕处的灼烫形成了更尖锐的对抗。冰与火的绞索,勒得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肺腑。

目光落在身旁。

杜甫蜷缩在干草堆里,像个被遗弃的、破碎的陶俑。身体保持着那个防御到极点的佝偻姿态,双手死死环抱胸前,指节因用力而泛着青白。脸上沾满的草屑和泥点,在昏暗中如同干涸的血痂。雨水冲刷过的面颊一片灰败,嘴唇干裂起皮,几处翻卷着,渗着细微的血丝。他闭着眼,眼睑下的眼球却在急速地、不安地颤动,仿佛在无尽的噩梦里徒劳地奔跑挣扎。只有偶尔,喉咙深处会滚过一阵含混的、电流不稳似的杂音,带着金属刮擦的嘶哑尾声。

“弦……嗡……刮……”破碎的气音从他干裂的唇缝里溢出,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万念俱灰的锈蚀感。

我喉咙发紧,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扼住。想说什么。说“笔还在”?说“弦断了,魂还在”?这些话语,在张野狐剐刑台上那刮骨声混合着电吉他失真啸叫的魔音幻影前,在眼前这具被信仰崩塌彻底掏空的躯壳前,苍白得如同一触即溃的泡沫。霓裳羽衣的仙乐成了索命的序曲,成了凌迟的节拍器,成了他眼中艺术等同于残酷暴行的最终证明。美,在他此刻的精神废墟里,恐怕已与那刑架上滴落的鲜血、那监刑官凑近白骨“听音”的狞笑画上了等号。

棚外的雨声更急了,敲打着残破的棚顶,汇成一片令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远处叛军沉闷的鼓角声穿透雨幕,时强时弱,如同巨兽不怀好意的鼾声,提醒着无处不在的杀机。

不知僵持了多久。也许只有几个心跳的时间,却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个寒冬。右臂裂痕处的灼痛似乎被持续的麻木覆盖了一层,或者说,是身体在剧痛的极致边缘找到了一丝虚假的喘息。三星堆纹路的光芒彻底沉入灰白琉璃深处,只留下沉重的胀感和砭骨的冰凉。

我艰难地挪动了一下身体,牵扯着左肩和肋骨的钝痛,尽量不让那条废掉的右臂有任何晃动。伸出还能活动的左手,动作迟滞而僵硬,指尖带着雨水浸泡后的冰冷和掌心未愈伤口的粗粝感,缓缓探向杜甫的脸。

指尖离他冰冷僵硬的皮肤还剩寸许距离时,他那双紧闭的、不断颤动眼球的眼皮,倏地睁开了!

没有茫然,没有混沌。那双眼睛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被巨大惊惧和混乱彻底点燃的光!瞳孔在昏暗中缩成针尖大小,死死地、直勾勾地瞪着我伸过去的手!仿佛那不是一只手,而是一条从地狱裂缝中探出的、滴着毒涎的触须!

“不——!!!”一声撕心裂肺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嚎,毫无征兆地从他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尖锐、扭曲、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极限高频,瞬间刺穿了棚内压抑的空气,甚至盖过了外面的雨声!

他整个身体像被无形的巨力狠狠抽打,猛地向后弹去!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土墙上,发出一声闷响。干草被带得四散飞溅。他双手胡乱地在身前挥舞、抓挠,如同溺水者在驱赶无形的索命恶鬼,指甲在空气中划出凄厉的破空声。

“鬼!鬼琵琶!弦!弦缠过来了!剐剐!剐骨头的声音!!”他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嘶哑得如同破锣,每一个字都裹挟着无法言喻的恐怖和崩溃的颤音。脖颈间那片沉寂的墨色毒纹,此刻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蛇,疯狂地扭动、搏动,乌黑的纹路瞬间爬满了整个脖颈,甚至向脸颊蔓延!在昏暗中闪烁着妖异的、不祥的暗光!

他死死瞪着我,不,是瞪着我身后那片被棚顶破洞漏下的、摇曳不定光斑笼罩的虚空,瞳孔深处倒映出的,是常人无法想象的炼狱景象。扭曲的金属琴颈在空气中具现,惨白的琴格如同森森白骨,无形的琴弦疯狂震颤,发出刺破耳膜的失真啸叫!每一次啸叫的音波,都化作无数冰冷的、沾满血锈的柳叶薄刃,旋转着、呼啸着,要将他千刀万剐!监刑官狞笑的脸庞在音浪中若隐若现,凑近那被无形刀刃刮开的胸膛,贪婪地“倾听”着骨头发出的“美妙”颤音!

“别过来!别弹!别听!剐剐剐剐啊——!”他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身体蜷缩到极致,额头“咚咚”地撞向身后的土墙,试图用物理的剧痛来驱散脑中那比凌迟更甚的魔音幻象。额角瞬间青紫,渗出殷红的血丝。

[警报!锚点精神污染峰值!认知崩坏彻底失控!三星堆印记受污染能量冲击!熵增污染源外泄加剧!]

系统的猩红警报瞬间填满整个视野!警告符号疯狂闪烁,几乎要烧穿视网膜!

与此同时,我右臂灰白琉璃上的那道蛛网状裂痕,在杜甫这声歇斯底里的尖嚎冲击下,猛地一亮!裂痕深处那片死寂的灰暗里,竟骤然涌现出一片粘稠、污浊、仿佛沉淀了万古怨恨的暗紫色光晕!这光晕如同活物般蠕动,沿着裂痕边缘疯狂蔓延、渗透!

“呃!”一股无法形容的冰冷邪念,混合着刺骨的怨恨和绝望,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顺着裂痕处的联系,狠狠扎进我的脑海!眼前的景象瞬间扭曲——干草堆变成了蠕动流淌的血肉泥沼!杜甫扭曲的脸庞融入了无数张张野狐濒死哀嚎的面孔!棚顶漏下的光斑化作了监刑官那只凑近白骨“倾听”的、布满血丝的贪婪眼睛!

剧痛!来自灵魂深处的、被玷污被侵蚀的剧痛!比琉璃碎裂更甚百倍!我闷哼一声,身体剧震,左手猛地捂住了头颅,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指甲几乎要抠进太阳穴!右臂上的三星堆青铜纹路应激爆发,暗金色的光芒如同被激怒的困兽,在灰白琉璃下与那股入侵的暗紫污光激烈对撞、撕咬!琉璃表面发出刺耳的“滋滋”声,仿佛两种相斥的法则在相互湮灭!

“滚……出……去!”我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低吼,牙关咬得咯咯作响,所有的意志力都凝聚成一把无形的战斧,狠狠斩向那股侵入脑髓的冰冷邪念!

砰!

一声沉闷的撞击。是我的左拳,狠狠砸在了身侧的土墙上!泥土簌簌落下。借助这剧烈的、真实的疼痛,强行将意识从那片被污染的幻象泥沼中拔了出来!视野里疯狂闪烁的猩红警报和扭曲景象瞬间褪去,只剩下杜甫蜷缩在墙角、额头流血、依旧在发出无意义嘶嚎的凄惨模样,以及右臂琉璃裂痕处那渐渐被暗金光芒压制下去的、不甘蠕动的暗紫污光。

冷汗浸透了内衫,黏腻冰冷。我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不能再靠近他了。至少现在不能。他失控的精神污染,就像一颗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不仅毁灭他自己,还会通过这该死的三星堆印记反噬到我身上,甚至可能引来更可怕的东西——比如天上那些斗篷人,或者骊山深处那贪婪的鬼眼。

我艰难地挪动身体,向后缩了缩,拉开一点距离,后背紧贴着另一侧冰冷的泥墙。寒意透过湿透的衣服,刺入骨髓。只能看着他。看着他在精神风暴的余波中无助地颤抖、嘶嚎、用额头撞击土墙,那一声声闷响,如同砸在我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更长。他喉咙里的嘶嚎渐渐变成了绝望的呜咽,如同受伤幼兽的悲鸣。挥舞抓挠的双手无力地垂下,搭在蜷缩的膝盖上,指尖还在神经质地抽搐。额头撞击的力道也弱了下去,留下青紫的淤痕和渗血的伤口。那狂乱的眼神慢慢失去了焦点,重新变得空洞、茫然,仿佛刚才那场歇斯底里的爆发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空洞的目光越过我,望向棚顶那个漏雨的破洞。一线微弱的天光,混合着冰冷的雨水,滴落在他脸上,和额头渗出的血丝混在一起,蜿蜒流下。他毫无反应,任由那混合着血水的冰冷液体滑过灰败的面颊,如同没有知觉的泥塑木雕。

只有嘴角,极其轻微地抽动了一下,一个无声的、破碎的唇形。

……笔……

我猛地闭上眼,牙关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味。笔?他的笔,连同他对诗、对美、对人间的最后一点信任和希望,恐怕都在刑台上那场刮骨听音的地狱景象中,被那无形却无比锋利的“弦”,彻底剐碎了。眼前浮现出他之前失魂落魄时喃喃的呓语:“后世之乐……亦如是?剐剐剐剐……人心?”

这余音,蚀心蚀骨。

沉默重新笼罩了这狭小的空间,比之前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只有雨滴砸落的声音,单调,冰冷,无休无止。

我靠在冰冷的泥墙上,目光越过杜甫蜷缩的身影,投向棚外那片被雨水彻底模糊的世界。长安城的废墟在灰白的水幕中扭曲变形,如同末日后的坟场。西南方,骊山那庞大狰狞的轮廓,在连绵的雨线中时隐时现,如同盘踞在天地尽头的巨兽,蛰伏着,等待着。怀里的霓裳玉板,紧贴心口的冰冷从未消失,像一块来自深渊的寒冰,不断地向四肢百骸输送着恶意的警告。

喉咙滚动,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低哑,破碎,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冻土里硬生生抠出来,裹挟着血和冰碴:

“张大家……”

“走好。”

那曲用血和魂、用剐刑的刀锋和信仰的碎片谱就的《霓裳血衣》,每一个音符都刻进了骨子里。

“李辅国……”名字吐出,带着淬毒的恨意。

“安禄山……”像咬碎一块浸血的骨头。

“骊山的鬼……”目光死死盯向西南方雨幕深处那模糊的巨影。“……你们等着。”

左臂猛地抬起,五指死死攥紧成拳!骨节爆响,肌肉贲张,仿佛要将这无边的愤怒和刻骨的杀意尽数捏碎在掌中!蛰伏在腰间的链刃感应到主人沸腾的意志,在黑暗中发出一声低沉、压抑、却饱含无尽戾气的嗡鸣!如同深渊恶龙的喘息,在狭窄的棚内回荡,与棚外的雨声应和。

嗡鸣声里,杜甫那空洞望着漏雨破洞的双眼,眼睫似乎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快得如同错觉。

我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蜷缩的身影上。他依旧灰败,依旧死寂,像一尊被风雨侵蚀了千年的石像。

深深吸了一口气,棚内浑浊的空气带着草屑的霉味和血腥的铁锈,冰冷地灌入肺腑。声音压得极低,嘶哑,却带着一种磐石坠入深渊般的沉坠感,每一个字都砸在凝固的空气中:

“老杜……”

“撑住。”

只要这口气还在。

“只要笔……”——无论它是否在你心中折断,无论它是否还能写出照亮黑暗的诗行——“还在……”

这世道,就还有得救。

哪怕救赎的音律早已染血,化作了剐心的刀锋。

哪怕前路,通向的是骊山深处,那由腐烂血肉、扭曲音律和冰冷规则构筑的龙形尸阵——一个更大、更深的坟场。

那巨大的阴影,裹挟着未散的血腥气、凌迟的余音和系统的冰冷警告,穿透漫天倾泻的雨幕,无声无息地压塌了残破的草棚,压垮了琉璃的臂膀,最终沉甸甸地,砸在每一寸尚未停止搏动的血肉之上。

代价,早已付清。付得干干净净,血肉淋漓。

前路。

只剩凶戾。

(第85章:余音蚀心魄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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