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新帝登基 金佛异动(1/2)
大都皇城深处,万安寺的千佛殿里,长明灯的火焰在巨大的青铜灯盏里不安地跳动,将殿内无数佛像的金身映照得明灭不定,投下无数幢幢的、仿佛随时会活过来的阴影。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檀香的气息也被这无形的重压逼得淡薄,几乎嗅闻不到了。供奉在最高莲台之上的那尊阎魔德迦金佛,在摇曳的光影中,面容似乎比平日更加沉静,也更加莫测。
夜已极深,宫墙之外,大都城死寂一片。宫门之内,唯有守夜侍卫沉重而压抑的脚步声,在空旷得令人心慌的宫殿夹道间回荡,如同一声声敲打在紧绷鼓面上的闷响。桑杰益西喇嘛裹着厚重的暗红色僧袍,盘膝端坐在金佛座下的蒲团上,闭目持咒。他身形枯瘦,如同一截历经风霜的虬曲古木,然而那枯槁的皮囊之下,却仿佛蕴藏着磐石般的定力,将这殿中弥漫的不安悄然隔绝于身外。
陡然,一阵没来由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寒意,如同一条冰冷的毒蛇,无声无息地滑过桑杰益西的脊柱。他霍然睁开双眼。那双眼眸,浑浊如同蒙尘的古镜,此刻却锐利得能穿透昏暗的光线,直直投向莲台之巅。
金佛那低垂的、永远带着悲悯神情的眼帘之下,一点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晶莹,正悄然凝聚。那一点晶莹迅速饱满、胀大,终于承受不住自身的重量,沿着佛陀鎏金的脸颊,缓缓滑落。不是泪珠应有的清澈温润,那滴液体,在摇曳的长明灯下,折射出暗沉、粘稠、令人心悸的——血色!
“嗡!”桑杰益西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的真言,如同闷雷在胸腔炸响。他枯瘦的手指猛地捻紧了腕间的菩提念珠,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那滴血泪,无声无息地坠落在佛陀金色的膝上,晕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红,如同一个不祥的烙印,深深印刻进他的眼底。殿外,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内侍尖利得变了调的嘶喊,撕裂了死寂的夜:
“陛下……陛下……宾天了!”
忽必烈大汗驾崩的哀钟,裹挟着冬末凛冽如刀的寒风,沉重地撞响在大都城的每一个角落。那钟声仿佛带着千钧之力,震得宫阙飞檐上的残雪簌簌落下,震得人心深处最隐秘的恐惧也随之簌簌颤抖。巨大的白幡如同招魂的鬼魅,在朔风中呼啦啦地翻卷,瞬间淹没了宫墙的朱红与殿宇的金黄,只留下一片令人窒息的惨白。整座皇城,连同它脚下的大都城,都被这突如其来的、铺天盖地的丧色所笼罩、所吞噬。
太子真金,这位被忽必烈寄予厚望的继承人,监国多年,素有贤名。噩耗传来时,他正强撑着病体,在太子宫东暖阁里批阅如山堆积的奏牍。案头烛火摇曳,将他因连日哀恸与操劳而愈发灰败枯槁的脸映照得如同金纸。他剧烈地咳嗽着,每一次喘息都撕扯着胸腔,单薄的肩背随之痛苦地起伏,仿佛随时会被这无形的重担压垮。
“殿下,节哀啊!保重玉体!”心腹詹事跪在冰冷的地砖上,声音带着哭腔,双手捧上一碗刚煎好、冒着苦涩热气的汤药。
真金艰难地摆了摆手,药碗的苦涩气息让他喉头一阵翻涌。他喘息稍定,努力抬起沉重的眼皮,目光投向窗外那片惨淡的、被白幡覆盖的天空,眼神里交织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忧虑。他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父皇……留下这万钧重担……北边……海都……虎视眈眈……南边……税赋……民生……”话语被更剧烈的咳嗽打断,他猛地俯下身,手死死捂住嘴,指缝间,赫然渗出一缕刺目的、粘稠的暗红。
詹事惊恐地扑上前:“殿下!”
真金的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仿佛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气力被那缕血丝彻底抽走。他那双曾满怀宏图的眼睛,渐渐失去了最后一点光彩,变得空洞而灰暗,直直地望着虚空。紧捂在嘴上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冰冷的金砖地上,指尖沾染的那抹殷红,在青灰色的地砖上洇开,像一朵骤然绽放又瞬间枯萎的诡异之花。案头的烛火猛地一跳,爆开一个微小的灯花,随即黯淡下去。窗外的风,呜咽着卷过庭院,吹动檐角悬挂的白幡,发出“噗噗”的声响,像是在为这位未及登基的储君,提前奏响了挽歌。
太子真金紧随其父而去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又浇入一瓢冰水,将整个大都城炸得一片死寂,随即陷入更深的混乱旋涡。国不可一日无主,尤其是对于这个疆域辽阔、强敌环伺、内部派系林立的庞大帝国而言。在忽必烈遗孀——精明强干的察必皇后和朝中重臣玉昔帖木儿、伯颜等斡旋下,最终议定由真金的第三子、年轻的铁穆耳承继大统。
登基大典在一种近乎诡异的气氛中仓促举行。太极殿前宽阔的御道上,象征皇权的卤簿仪仗森然排列,旗幡在寒风中猎猎作响。然而,那华丽的仪仗之下,涌动的是无数双各怀心思、充满审视甚至猜疑的眼睛。年轻的铁穆耳身着沉重的十二章衮服,头戴垂旒冕冠,一步步走向那象征着至高权力的御座。冕冠前后垂下的玉藻珠串,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晃动,碰撞出细微而清脆的声响,却无法掩盖殿内弥漫的、令人窒息的沉默。
他的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宗王、勋贵和重臣。当视线触及站在宗室最前列的那位堂兄——晋王甘麻剌时,铁穆耳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甘麻剌身姿挺拔如北地孤松,身着亲王常服,浓眉之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毫无避讳地迎向新君的目光。那眼神深处,没有臣子的恭顺,没有对新君的敬畏,只有一片冰冷、锐利、毫不掩饰的审视,以及一种蛰伏的、随时可能爆发的野性力量。他嘴角紧抿,下颌的线条绷得如刀削斧凿。甘麻剌身后,几位同样来自漠北、手握重兵的宗王,也微微抬着头,眼神闪烁,传递着无声的讯息。整个大殿的空气,仿佛在甘麻剌那道目光的逼视下凝固了,沉重得几乎要将新君单薄的肩膀压垮。铁穆耳只觉得喉咙发紧,那身象征着无上尊荣的衮服,此刻却像一副冰冷的枷锁,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铁穆耳的登基,仿佛只是揭开了元帝国权力倾轧这出漫长悲剧的第一幕。这个以铁血征服起家的王朝,在失去了忽必烈这棵足以遮风挡雨的参天巨树后,内部的裂痕如同久旱的大地,迅速地、狰狞地崩裂开来。
甘麻剌的不满如同草原上积蓄的雷暴,虽未立刻倾泻,却始终沉沉地压在朝堂之上。他凭借晋王的尊位和镇守漠北多年所掌握的强悍武力,在朝中自成一股强大的势力。每一次朝议,关于赋税、兵役、对西北叛王海都用兵方略的争论,都演变成晋王党羽与支持新帝的玉昔帖木儿、伯颜等人之间激烈的攻讦。铁穆耳试图推行其父真金“宽仁治国”的遗志,下诏减免江南部分赋税,以安抚民心。诏书墨迹未干,甘麻剌一派便群起反对,奏章雪片般飞向御案,言辞激烈,指责此举是“自毁长城”、“动摇国本”,要求新君收回成命。
“陛下!江南乃朝廷财赋根本,岂可轻言减免?海都叛军年年寇边,军费浩繁,国库本已捉襟见肘!此诏一出,将士寒心,国何以存?”一位甘麻剌的亲信大将出班,声若洪钟,震得殿宇嗡嗡作响。
玉昔帖木儿须发皆张,厉声驳斥:“一派胡言!江南民力已竭,再行盘剥,无异于逼民造反!陛下宽仁恤民,正是为社稷长远计!尔等只知穷兵黩武,不顾百姓死活,是何居心?”
双方唇枪舌剑,互不相让,言辞越来越激烈,几乎要在大殿之上拔刀相向。年轻的铁穆耳高坐御座,冕旒遮住了他苍白的脸和额角的冷汗。他试图开口调停,声音却被淹没在愤怒的声浪里,显得微弱而无力。最终,在甘麻剌一系强大的压力下,那道减免赋税的诏书,如同一张废纸,被悄然束之高阁。铁穆耳登基伊始的权威,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无法愈合的裂口。
朝堂的混乱与僵局,如同瘟疫般蔓延至帝国的肌理深处。中枢政令不畅,各地行省官员无所适从,有的观望风色,有的趁机中饱私囊。军费开支因防备海都叛乱而急剧膨胀,贪墨之风却愈演愈烈。各地税吏如狼似虎,催逼日急,本已凋敝的民生更是雪上加霜。江南水灾、西北蝗旱的奏报接连不断,请求赈济的文书堆满了中书省的案头,却常常在朝堂无休止的争吵中被搁置遗忘。国库的银库和粮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干瘪下去。偌大的元帝国,像一艘失去了舵手又在风暴中四处漏水的巨舰,在惊涛骇浪中沉重地摇晃着,驶向不可知的深渊。
在这片混乱与衰颓的阴影中,万安寺千佛殿深处的那尊金佛,却成了另一股暗流汹涌的中心。王朝的气运似乎与这尊金佛产生了某种玄妙的联系,当帝国的心脏——大都陷入纷争的漩涡时,金佛本身,也开始显露出令人不安的异象。它不再仅仅是桑杰益西喇嘛日夜守护的圣物,更像一块散发着致命诱惑的磁石,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贪婪目光和罪恶的黑手。
桑杰益西盘膝坐在金佛前的蒲团上,枯瘦的身形在长明灯下投下长长的影子。他敏锐地察觉到,金佛周身流转的那层若有若无的温润宝光,似乎黯淡了一丝。更令人心悸的是,那原本低垂悲悯、俯视众生的佛首,竟在无人察觉的某个时刻,极其轻微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朝西北方向偏转了一个微小的角度。那个方向,正是漠北草原深处,晋王甘麻剌的封地所在,也是叛王海都势力蠢蠢欲动的地方。
就在佛首偏转的次日深夜,第一波试探性的袭击便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般扑来。那是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浓墨般的夜色沉沉地压在万安寺的重重殿宇之上。几条鬼魅般的黑影,凭借精良的飞爪百链索,悄无声息地翻越了万安寺高大的外墙。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落地无声,显然受过极其严苛的训练。为首一人身形矮壮,蒙面巾上方露出的眼睛细小而锐利,闪烁着孤注一掷的寒光。他们目标明确,绕过巡夜的僧兵,直扑千佛殿。
殿门紧闭,沉重的门栓在里面牢牢闩住。黑影们没有丝毫犹豫,其中一人从背后解下特制的钩索,顶端带着精钢打造的锋利倒钩。他手臂猛地一甩,钩索带着刺耳的破空声,“笃”地一声,深深嵌入千佛殿高大的雕花木窗棂之中。紧接着,几条黑影如同壁虎般,沿着绳索,敏捷地向高高的窗棂攀去,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
殿内,桑杰益西并未入睡。当钩索嵌入窗棂的轻微震动传来时,他盘坐的身形纹丝未动,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在黑暗中倏然睁开,精光一闪而逝。他口中低诵真言,手指在身前的蒲团边缘极其隐蔽地画了一个小小的、玄奥的符号。
就在第一个黑影的手即将抓住窗棂边缘,准备破窗而入的刹那——
“嗡嘛呢叭咪吽!”
一声低沉、浑厚、仿佛自地底涌出的六字大明咒,毫无预兆地在寂静的殿内响起,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入侵者的耳膜和心脏上!这咒音并非来自桑杰益西的口中,倒像是从殿宇的每一根梁柱、每一块砖石、每一缕空气中同时震荡而出,带着一种无法抗拒的庄严威压。
攀在绳索上的黑影们如遭雷击!为首那人浑身剧震,攀爬的动作瞬间僵直,那双细小的眼睛里充满了极致的惊恐,仿佛看到了世间最恐怖的景象。他连一声短促的惊呼都未能发出,紧握绳索的手指一松,整个人如同断线的木偶,直挺挺地从数丈高处摔落下来。“噗”的一声闷响,身体重重砸在殿外冰冷的石阶上,鲜血从身下迅速蔓延开来。其余几条黑影也纷纷心神失守,惨叫着从半空跌落,摔得筋断骨折,呻吟声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凄厉。殿内,金佛依旧端坐莲台,低眉垂目,无悲无喜。只有桑杰益西缓缓闭上眼睛,低低宣了一声佛号。殿外,闻声赶来的僧兵手持棍棒火把,迅速将那几名垂死的刺客围住。为首的僧兵头目蹲下身,一把扯下刺客头领的蒙面巾,露出的是一张典型的、带着高丽特征的面孔。头目眼神一凝,沉声喝道:“搜!”
刺客的尸身很快被仔细搜查。除了精良的武器和攀爬工具,并未发现能直接指认主谋的信物。然而,在那头领贴身的衣襟夹层里,摸出了一枚小小的、毫不起眼的铜钱。这铜钱形制与中原通宝迥异,边缘磨损严重,一面模糊地刻着几个难以辨识的异国文字。桑杰益西被请到殿外,他接过那枚冰冷的铜钱,凑近火把的光仔细端详片刻,枯瘦的手指在铜钱边缘那模糊的刻痕上摩挲着。良久,他抬起浑浊的眼,望向西北方沉沉的夜空,声音沙哑地吐出两个字:高丽。
金佛的第一次异动与随之而来的高丽死士夜袭,如同投入暗流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迅速扩散。这尊象征着无上祥瑞与帝国气运的圣物,其存在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权力的阴影和贪婪的缝隙间疯狂传递,吸引了更多隐藏在黑暗中的窥伺者。王朝中枢的持续动荡,给了这些魑魅魍魉最好的掩护和最大的胆量。
铁穆耳登基的第三年,一个闷热得令人窒息的夏夜。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脂,没有一丝风,连聒噪的蝉鸣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一种令人心头发毛的死寂。千佛殿内,长明灯的火苗也显得有气无力,昏黄的光线勉强驱散一小片浓重的黑暗。桑杰益西如往常般跏趺而坐,默默持诵。汗水浸湿了他暗红色的僧袍,紧贴在枯瘦的脊背上,带来一阵粘腻的不适。
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甜香,毫无征兆地飘入了他的鼻腔。那香气初闻之下令人心神一荡,仿佛置身于西域佛国盛开的曼陀罗花海之中,带着一种迷醉神魂的诱惑力。桑杰益西心神猛地一凛!这绝非寺中常用的檀香或供花香!他立刻屏住呼吸,意守丹田,心中默运清心法咒。然而,那甜香仿佛无孔不入,丝丝缕缕钻入毛孔,眼前莲台上的金佛影像开始微微晃动、重叠,殿内的梁柱似乎也在扭曲变形,耳边仿佛有无数细碎诡异的梵唱和诱惑的低语响起。
“幻香!”桑杰益西心中警钟大作。他强忍着阵阵眩晕和翻腾的气血,猛地咬破舌尖,一股腥咸的液体瞬间充斥口腔,剧烈的疼痛让他灵台恢复了一丝清明。他艰难地抬起手,试图结出一个防御的法印。
就在这心神动荡、反应迟滞的瞬间,千佛殿巨大的藻井阴影深处,无声无息地垂落下三条纤细得近乎透明的丝线。丝线的末端,系着三枚闪烁着幽蓝寒芒、形状如同鸟喙般的细小弯钩!这三枚淬毒的“鸟喙”,如同拥有生命一般,精准地避开殿内佛像,带着阴冷的破空声,直取莲台金佛的脖颈、手臂和底座连接处!显然,来人不仅精通幻术惑心,更对金佛的结构了如指掌,意图一举将佛像分割带走!
桑杰益西目眦欲裂!毒钩近在咫尺,他强行运转几乎被幻香麻痹的真气,想要起身阻拦已是万万不及!
千钧一发之际!
“咻——嗡——!”
三道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破空声响起,并非来自毒钩,而是来自金佛本身!只见金佛周身,那层原本黯淡的宝光骤然炽亮!三道凝练如实质的金色毫光,如同拥有灵性的护法神兵,自佛身激射而出,不偏不倚,正正撞上那三枚淬毒的幽蓝鸟喙!
没有预想中的金铁交鸣。那三枚足以洞穿金铁的毒钩,被金色毫光触及的瞬间,竟如同冰雪投入炽热的熔炉,无声无息地消融、气化!连一丝青烟都未曾冒出,便彻底湮灭无踪。只有三缕几乎看不见的淡蓝色气雾袅袅散开,然而,这致命的毒雾在金佛宝光的笼罩下,竟未能扩散分毫,反而诡异地扭曲、盘旋,最终在金佛座下的莲台周围,凝结成三朵小巧玲珑、栩栩如生的——金色莲花!
幻象消失了,诡异的甜香也瞬间消散无踪。殿内恢复了之前的死寂,只有桑杰益西粗重的喘息声和额头上滚落的豆大汗珠,证明着方才电光火石间的凶险。他抬头望向藻井深处,那里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偷袭者早已鸿飞冥冥,不留一丝痕迹。唯有那三朵由剧毒幻化而成的金色小莲,静静地悬浮在莲台周围,散发着微弱而圣洁的光芒,与金佛的庄严交相辉映,形成一幅既诡异又神圣的画面。桑杰益西盯着那三朵金莲,浑浊的眼底深处,除了劫后余生的心悸,更添了一抹难以言喻的沉重。这手法,这淬毒弯钩的形制……他曾在遥远的吐蕃雪域见过类似的记载。毒钩虽消,但那毒蛇般阴冷的印记,却深深烙在了他的心头。
内忧外患如同附骨之蛆,持续啃噬着这个庞大而虚弱的帝国。铁穆耳登基的第五年,一场百年不遇的旱魃横扫了黄河以北的广袤土地。赤地千里,禾苗焦枯,河流断流,大地龟裂开一道道狰狞的口子,如同帝国身上无法愈合的疮疤。饥荒如同瘟疫般蔓延,流民扶老携幼,如同绝望的蝗群,冲击着沿途的府县。各地请求开仓赈灾的急报如同雪片般飞向中枢,却被朝堂上无休止的党争和国库空虚的现实无情地搁置、驳回。大都城内,粮价一日三涨,人心惶惶,流言四起。
就在这民怨沸腾、犹如干柴堆满的当口,万安寺千佛殿内,一直由桑杰益西以秘法严密封印、隔绝外界窥探的金佛,再次发生了令人震骇的异变!
这一日清晨,当桑杰益西如常打开殿门,准备进行早课时,一股难以形容的、令人作呕的恶臭扑面而来!那气味浓烈至极,混杂着尸体腐烂的腥气、沼泽淤泥的污浊以及某种硫磺焚烧般的刺鼻,瞬间冲得他头晕目眩,踉跄后退数步才勉强站稳。他惊骇地抬眼望去——只见那尊端坐莲台、本应金光璀璨的阎魔德迦佛像,此刻通体竟覆盖着一层粘稠、污秽、不断蠕动流淌的暗褐色油垢!这层油垢如同活物,在佛身上缓缓蔓延,不断分泌出滴滴答答的、散发恶臭的粘液,滴落在莲台上,发出“嗤嗤”的轻响,腾起缕缕带着不祥意味的灰黑色烟雾。整尊金佛的光芒被彻底掩盖,只剩下污秽和死气。更令人心悸的是,那污浊的油垢之下,原本慈悲宁静的佛面轮廓,似乎也扭曲变形,隐隐透出一种难以言喻的狰狞和痛苦之色!
“秽……秽气凝形!”桑杰益西脸色煞白,失声惊呼。这绝非寻常的污秽!这是无数生灵在饥荒、战乱、冤屈、绝望中死亡时,所散发的滔天怨戾之气,是业力凝聚的具象化污秽!它们竟穿透了佛殿的结界,直接侵蚀了这尊象征王朝气运的圣物!
“必须立刻净化!否则金佛蒙尘,国运危殆!”老喇嘛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立刻下令封闭千佛殿,严禁任何人靠近。殿内,所有长明灯被点燃到最大,照得一片通明。桑杰益西沐浴更衣,换上最庄重的法衣,跏趺坐于污秽金佛之前。他深吸一口气,排除杂念,双手缓缓结出大日如来根本印,开始以自身精纯的佛门真言修为,念诵威力宏大的《大悲咒》与《楞严咒》。
“南无、喝啰怛那、哆啰夜耶……”
庄严、宏大、充满慈悲与净化力量的梵音响彻殿堂,每一个音节都如同实质的金色涟漪,从他口中诵出,层层叠叠地涌向那被污垢覆盖的金佛。金色涟漪触及佛身污垢的瞬间,“嗤嗤”的灼烧声大作!那暗褐色的油垢仿佛活物般剧烈地扭动、翻腾起来,腾起更浓烈的黑烟,发出凄厉刺耳的、如同万千冤魂尖啸的嘶鸣!
桑杰益西全身心地投入,额头上青筋暴起,汗水如同小溪般流淌,浸透了厚重的法衣。他以自身为桥梁,强行引动虚空中的佛力,对抗那源源不断汇聚而来的秽气业力。每诵念一遍真言,都如同经历一场艰苦卓绝的战斗。殿内金光与黑气激烈地纠缠、碰撞,光影剧烈地明灭闪烁,映照着他枯槁而坚毅的面容。
这场净化持续了整整三天三夜。当最后一丝污秽的油垢在金光的灼烧下化作飞灰消散,当最后一声怨魂的尖啸在《楞严咒》的伟力中归于寂灭,桑杰益西也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噗”地喷出一大口鲜血,身体软软地向前栽倒。殷红的血点,溅落在刚刚恢复清净、重新流转出温润宝光的金佛莲座之上,显得格外刺目。金佛重光,而他,却付出了沉重的代价,面如金纸,气息奄奄。
金佛在饥荒秽气中蒙尘又重光的消息,如同在滚沸的油锅中投入了一块寒冰,激起的不是平息,而是更加狂躁的爆裂。那象征着祥瑞与国运的金光,在贪婪者眼中,已等同于长生不死的秘药、富可敌国的宝藏、乃至号令天下的权柄。对它的觊觎,终于从宫墙之外的暗影,烧到了帝国心脏的最深处。
铁穆耳登基的第六年,一个深秋的傍晚。肃杀的秋风卷起满地枯黄的落叶,在宫墙夹道间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桑杰益西拖着大病初愈、依旧虚弱不堪的身体,在两名小沙弥的搀扶下,缓步走向宫城深处一座僻静的暖阁。他的右肩,那处被高丽死士毒箭留下的旧伤,在阴冷的天气里隐隐作痛,如同附骨之蛆,时刻提醒着他守护之路的艰难。
暖阁内陈设雅致,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深秋的寒意。然而,空气中却弥漫着一种比殿外秋风更加凝重的氛围。当朝皇太后,真金的遗孀阔阔真,端坐在上首的紫檀木圈椅中。这位曾经风华绝代的女子,如今鬓角已染上霜华,眼角刻着深深的倦意和忧虑。她穿着素雅的常服,未戴过多首饰,唯有那双眼睛,依旧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疲惫和深藏的焦虑。她身旁侍立着几位心腹内侍和宫女,皆屏息凝神,大气不敢出。
“老喇嘛辛苦了。”阔阔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落在桑杰益西苍白憔悴的脸上,以及他那依旧行动不便的右肩,“坐吧。哀家今日召你前来,只为问一件事。”她挥退了所有侍从,暖阁内只剩下他们二人。
桑杰益西依言在锦墩上坐下,微微垂首:“太后垂询,老衲知无不言。”
阔阔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紧紧锁住桑杰益西浑浊的双眼,一字一句地问道:“万安寺那尊佛……它……究竟如何了?哀家听闻,它能显圣光,能化灾厄?”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迫切,“值此多事之秋,陛下年少,诸王难制,海都猖獗,民心思变……哀家只想知道,这佛……它是否还在护佑着我大元?”
她的问题直指核心,带着一个母亲对儿子江山社稷的深切忧虑,也带着一个身处权力旋涡中心的女人对最后依仗的渴望。
桑杰益西沉默了片刻。暖阁里静得可怕,只有暖炉中炭火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他抬起枯瘦的手,指向暖阁角落一座供奉的小型鎏金佛像,声音沙哑而缓慢:“太后请看。”
阔阔真疑惑地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就在桑杰益西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座原本安安静静、毫无异状的鎏金小佛像,其光滑的佛面之上,毫无征兆地,缓缓沁出了一滴……一滴粘稠、暗沉、如同凝固血块般的——血珠!那血珠沿着佛面滑落,在鎏金的佛身上,拖曳出一道刺目惊心的暗红色痕迹!
“啊!”阔阔真倒吸一口冷气,猛地从圈椅上站起,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手指死死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血泪,比任何奏报、任何流言都更直观、更恐怖地昭示着不祥!
桑杰益西缓缓闭上眼,宣了一声低沉而悲怆的佛号:“阿弥陀佛。佛心泣血,非吉兆也。老衲……唯尽人事,听天命,拼此残躯,守此佛缘,以报先帝与太子知遇之恩。”他枯槁的脸上,是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与决绝。
暖阁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那滴暗红的血泪,在鎏金小佛身上,散发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阔阔真颓然坐回椅中,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佛像,口中喃喃,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守……守住它……无论如何……哀家要你守着它……守着大元的气运……”
这一次,灾难并非来自外部,而是源于守护者内部堡垒的崩塌。铁穆耳登基的第七年,初冬。一场不大不小的初雪刚刚覆盖了大都城的街巷和宫阙的琉璃瓦,带来一丝洁净的假象。
这夜轮到御前亲军副统领阿速台当值。阿速台是铁穆耳登基后一手提拔的心腹,出身蒙古勋贵世家,素以勇猛忠诚着称。他带着一队精锐亲兵,例行巡视至万安寺外围。高大的宫墙在月色和薄雪的映衬下,显得格外冷硬肃穆。阿速台按着腰间的佩刀,鹰隼般的目光扫过寂静的寺院轮廓,沉声对身后的亲兵下令:“都打起精神!陛下有旨,万安寺重地,不容有失!尤其是千佛殿方向,给我盯死了!”
“喳!”亲兵们齐声应诺,铠甲在行动间发出轻微的铿锵声。
然而,就在阿速台的目光掠过千佛殿那高耸的、在月光下泛着幽暗光泽的殿顶时,他的眼神深处,一丝极其诡异的、难以察觉的狂热和贪婪,如同水底的毒草,悄然浮起,瞬间又被他强行压下。他下意识地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手指在刀柄上无意识地摩挲着。
子夜时分,万安寺内一片死寂。桑杰益西因连日劳心劳力,加上旧伤和净佛时损耗的元气一直未能完全恢复,此刻在佛前打坐调息,精神比平日松懈了些许,竟不知不觉陷入了半昏沉的浅睡。他枯瘦的头颅微微低垂,呼吸悠长而微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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