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玉门关外 风沙斗匪(1/2)
五日。
福安客栈后院那方狭小的天空,仿佛被这五个日夜无限拉长、凝固。时间不再是流淌的沙,而是粘稠的胶,糊在每一个人的心头,沉重得令人窒息。
桑吉将自己彻底埋进了“陈福安”这个身份里。土屋的炕桌上,摊满了五爷搜集来的关内医书图谱、常见药方、乃至市井行医的切口规矩。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不去想阿娜尔那双燃烧着火焰又时常掠过忧惧的眼睛,更不去想敦煌那令人心悸的风暴漩涡。笔尖在粗糙的草纸上沙沙作响,记录、摹画、背诵。他反复练习着一个“铃医”应有的沉稳神态,推敲着“祖上三代行医,家道中落,携妻北上山西一带寻访名医交流,兼行医糊口”这套说辞的每一个细节,试图将那沉重的僧侣身份连同李鬼陨落的剧痛,一同锁进灵魂深处最黑暗的角落。只有夜深人静时,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李鬼长剑冰冷的皮囊,泄露出一丝难以磨灭的沉痛。
隔壁的阿娜尔,则像一个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的木偶。她机械地整理着自己小小的包袱,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裙,索南上师给的羊皮卷被她用油布包了又包,贴身藏着,那枚冰凉的不动明王心印杵更是片刻不离心口。她强撑着精神,像个真正即将随夫远行的“妻子”,笨拙却异常认真地帮桑吉整理那些行医家当:清洗晾晒空的药葫芦,分门别类将五爷备好的常用草药仔细装进不同的药囊、药兜,检查药箱的搭扣是否牢靠。只是她的动作时常凝滞,目光飘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担忧父亲安危的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随着等待的每一刻悄然滋长,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在无人处悄悄红了眼眶。只有在帮桑吉整理那些散发着苦涩清香的草药时,指尖触碰到他惯用的药杵、药碾,感受到一丝属于他的气息,心头那冰冷的藤蔓才仿佛被这微弱的暖意稍稍驱散片刻。
哈桑的腰伤在静养和五爷寻来的金疮药调理下,疼痛稍减,但行动依旧不便。他沉默地坐在院中一块磨刀石旁,仅剩的右手握着一块青黑色的砺石,缓慢而专注地打磨着他那把随身短刀的刃口。沙沙的摩擦声单调而执着,仿佛要将所有无处发泄的焦虑和守护的责任,都磨进这锋利的寒芒之中。每一次抬头,目光扫过桑吉紧闭的房门和阿娜尔忙碌中难掩憔悴的侧影,他眉间的沟壑便更深一分。
五爷依旧沉稳,每日照常打理这简陋的客栈,与往来行商寒暄,眼神却比往日更加锐利,时刻留意着天空的动静。那份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镇定,成了这焦灼漩涡中唯一能稍稍稳住人心的锚点。
第六日,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扑棱棱——”一阵急促而清晰的翅膀拍打声,如同天籁,骤然刺破客栈后院死水般的寂静!
几乎在同一瞬间,桑吉紧闭的房门猛地拉开,阿娜尔从小屋中冲出,哈桑也霍然站起!三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声音来源——后院角落鸽笼的方向。
一个守夜的心腹伙计已敏捷地攀上梯子,从笼中捉住了一只羽毛凌乱、喘息不止的信鸽。他熟练地从鸽腿上解下一个细小的竹管,顾不上掸去身上的鸽毛,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早已等候在廊下的五爷面前,双手奉上:“五爷!”
五爷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那双温和的眼睛瞬间锐利如鹰。他接过竹管,指尖微微用力,咔嚓一声捏碎封蜡,倒出一卷薄如蝉翼、却仿佛重逾千钧的密信纸。他迅速展开,借着廊下风灯昏黄的光,目光如电般扫过纸上那熟悉的、刚劲如刀的字迹——阿罗耶的亲笔!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桑吉屏住了呼吸,感觉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阿娜尔死死咬住下唇,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哈桑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发白。
终于,五爷缓缓抬起头,目光依次扫过桑吉、阿娜尔,最后落在哈桑脸上。他脸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松弛,一丝如释重负的、却又无比凝重的神情浮现出来。他将那页薄纸递给离得最近的桑吉,声音低沉而清晰地响起,如同定音之锤,敲碎了五日的煎熬:“阿罗耶兄弟钧令:事急从权,允阿娜尔随行!桑吉携金佛,即日启程,奔赴五台山灵鹫峰萨顶寺,寻贡布嘉措大师!届时自有高人协助修复圣物!另,本派两位护法尊者已至左近,一路暗中随行护持,遇危自现!圣物阎魔德迦金佛,关乎我教气运,皇家亲敕护持之宝,不容有失!望桑吉珍重己身,勤修不辍,早日登临至高,重振我教荣光!”
“允阿娜尔随行”!这六个字如同滚烫的烙印,瞬间烫在阿娜尔心上。巨大的狂喜和随之而来的、更沉重的责任感轰然冲垮了堤坝,泪水毫无征兆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连日来的担忧、恐惧和此刻尘埃落定的释然,在她脸上肆意流淌。她再也控制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身体微微颤抖。父亲同意了!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站在桑吉身边,去走那条路!可这“名正言顺”背后,是父亲在风暴中心独自承受的更大风险!这泪水中,是甜,更是无法言说的涩。
桑吉接过那页薄纸,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细微的颤抖。阿罗耶的字迹力透纸背,每一个转折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和沉甸甸的托付。他的目光死死盯在“李兄陨落…痛彻心腑!然事急矣!”以及最后那句“兄弟血仇,来日必报!”之上,胸口如同被重锤反复擂击,沉闷的痛楚伴随着一股冰冷的火焰在四肢百骸燃烧。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翻涌的悲恸已被强行压入冰层之下,只剩下深潭般的沉静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他将密信递还给五爷,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桑吉领命。”
哈桑重重一拳捶在自己坚实的胸膛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对着敦煌的方向,深深弯下了腰,仅剩的右臂横于胸前,行了一个最庄重的教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压抑的空气被这最终的指令彻底搅动,福安客栈后院瞬间忙碌起来,如同绷紧的发条开始高速运转。
五爷亲自指挥。两个结实得如同铁墩般的伙计,抬着一个特制的、用坚韧的老藤和牛皮筋反复加固的药筐走了进来。这药筐比寻常的更大、更深,筐体异常厚实,底部更是做了双层夹板。五爷示意桑吉上前,他枯瘦却有力的手指在筐底边缘几个不起眼的凸起处一按一推,伴随着一声轻微的“咔哒”机括声,一块严丝合缝的夹板悄然滑开,露出了了一层柔软的毛毡,用以减震和保护。
“金佛至此。”五爷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质感,“上层填满草药,压紧实。寻常盘查,绝难发现。桑吉心头凛然,郑重地点头。他取出那尊沉甸甸、佛身布满细微裂痕的金佛像。当冰冷的佛身触碰到暗格中柔软的毛毡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感与使命感同时压上肩头。他小心翼翼地将佛像安置妥当,扣好暗格。接着,将早已准备好的、散发着浓烈药香的甘草、防风、黄芪、柴胡等常见草药,一层层仔细地、用力地压实填满整个药筐上层,直到筐口几乎与边缘齐平,再也看不出丝毫破绽。
另一边,阿娜尔也在飞快地收拾自己。她换上了一身半旧的靛蓝色粗布衣裙,是关内普通妇人常见的样式,略显宽大,将她原本窈窕的身形遮掩了几分。长发仔细地挽成一个简单的圆髻,用一根朴素的木簪固定,脸上未施脂粉,甚至刻意用灶灰将原本白皙的肤色抹得黯淡粗糙了些。她背上一个半旧的药箱,里面装着应急的药品、绷带、水囊和干粮。当她背好药箱,走到那巨大的、装满草药的藤筐旁,自然而然地拿起一块粗布,替桑吉擦拭筐体沾染的浮尘时,那份专注和细心,竟真有了几分贫寒医家妻子的模样。
五爷将两张盖着模糊官印、墨迹尚新的路引郑重交到桑吉手中。“陈福安,并妻陈柳氏(阿娜尔化名),凉州府人士,祖传行医……”上面详细记载着伪造的籍贯、年貌特征,甚至还有几处模棱两可、经得起简单盘问的“行医”经历。“入嘉峪关前,务必烂熟!一字之差,便是万劫不复!”五爷的叮嘱如同淬火的冰锥。
桑吉和阿娜尔各自接过,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微微一颤。桑吉迅速收回目光,将路引仔细贴身藏好。阿娜尔则低下头,耳根泛起不易察觉的红晕,小心地将属于自己的那张“陈柳氏”路引收进怀中最深处,紧贴着那枚冰凉的金刚杵。
哈桑走到阿娜尔面前。这个沉默如山的汉子,看着眼前这个从小看着长大、如今却要踏上生死未卜之路的姑娘,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重重地、珍而重之地拍了拍阿娜尔的肩膀,喉咙里发出一个沉闷的音节:“……照顾好自己!”千言万语,尽在其中。他又转向桑吉,仅剩的右臂横胸,行了一个最郑重的礼,一切尽在不言。
阿娜尔强忍的泪水再次涌上眼眶,她用力地点点头,声音哽咽:“哈桑…父亲…就拜托您了!您…也要保重!”
桑吉对着哈桑,同样郑重地回了一礼。他默默走到自己的坐骑,一匹耐力极佳的枣红沙地马旁,深吸一口气,双臂肌肉贲张,竟将那沉重无比、装满了草药并暗藏金佛的特制药筐,稳稳地举了起来!药筐的重量压得马鞍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枣红马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桑吉面不改色,仔细地将药筐固定在马鞍后部特制的木架上,用坚韧的牛皮绳反复捆扎结实。那沉稳的力道,看得旁边的伙计暗自咋舌。
阿娜尔也利落地翻身上了自己的坐骑,一匹温顺的灰骟马。她最后看了一眼福安客栈那厚实的土墙,看了一眼哈桑叔拄杖挺立的、带着伤却依旧如山般可靠的身影,看了一眼五爷那双仿佛洞悉一切、饱含嘱托的眼睛。然后,她猛地转过头,扬起脸,强迫自己看向东方那迷蒙的天际线。
“走吧。”桑吉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多余的话语。他牵动缰绳,枣红马迈开了沉稳的步子。阿娜尔连忙催动坐骑,紧紧跟在桑吉身侧略后半步的位置。
在客栈众人无声的目送下,缓缓离开了福安客栈,踏上了那条向东延伸、隐没在戈壁晨雾中的古道。沉重的药筐在桑吉马后微微摇晃,散发出浓郁而苦涩的药香,在这荒凉的清晨,为他们披上了一层看似寻常却危机四伏的伪装。
离开玉门关废墟不过二三十里,戈壁滩便露出了它狰狞暴戾的真容。天空不再是福安客栈后院那方压抑的灰蒙,而是变成了一整块无边无际、令人窒息的铅灰色铁板,沉沉地压在大地上。风,不知何时变得狂躁起来,起初只是卷起细碎的沙砾,抽打在脸上生疼,不多时便成了呼啸的狂龙,卷起漫天黄沙,如同亿万头疯狂的黄蜂,遮蔽了天日,吞噬了视线。天地间一片混沌,只剩下震耳欲聋的风吼和令人牙酸的砂石摩擦声。远处的地平线早已消失,近处的沙丘如同活了过来,在狂风的驱赶下扭曲、移动,变幻着狰狞的面目。
“沙暴!快!找背风处!”桑吉的声音在狂风中显得破碎而遥远,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急迫。他猛勒缰绳,枣红马不安地嘶鸣着,被狂风扯得几乎站立不稳。阿娜尔紧随其后,灰骟马被风沙迷了眼睛,焦躁地打着响鼻。
两人奋力控马,在能见度不足十步的沙暴中艰难辨识着方向,寻找着可以依托的地形。终于,在桑吉锐利的目光搜寻下,发现前方一片风蚀岩群在漫天黄沙中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巨大阴影。那是由千百年来风沙啃噬形成的巨大土台和嶙峋怪石构成的天然屏障。
“那边!”桑吉指向那片模糊的阴影,率先策马冲了过去。阿娜尔咬紧牙关,顶着几乎要将人掀下马背的狂风,紧紧跟上。沙砾如无数细小的刀子,疯狂地切割着他们裸露在外的皮肤,眼睛几乎无法睁开,只能眯成一条缝,凭着感觉向前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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