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暗夜魅影(1/2)
禅房的门在我身后沉重地合拢,那一声“咔哒”轻响,仿佛不是门闩落下的声音,而是我紧绷到极致的心弦终于不堪重负,发出的一声哀鸣。外界的一切——慰问队伍离去时残留的嘈杂、居士们虔诚的告别语、记者相机最后的闪光、以及寺门重新关闭时那令人牙酸的“吱呀”声——所有这些,都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浑浊的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我的整个世界,瞬间收缩,只剩下僧袍袖袋里那个小小的、却仿佛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的纸团。
它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在我的手臂皮肤上,散发着灼人的热力和令人心悸的存在感。我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粗糙纸张的纹理,以及那里面所承载的、未知的、可能彻底改变一切的信息。
确认洛珠师兄还在外面悉心安顿受了一场折腾、愈发憔悴的云丹师父,暂时不会返回后,我几乎是凭借着一种求生的本能,踉跄着扑到门边。手指因为极度的紧张而有些不听使唤,试了两次,才终于将那根粗重的枣木门闩死死地插进铜环里。完成这个动作后,我整个人如同虚脱般,后背紧紧抵住冰冷而粗糙的木门板,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腔剧烈起伏,仿佛刚刚不是走回禅房,而是从刀山火海里侥幸逃生。冰冷的汗水顺着我的鬓角、鼻翼不断滑落,有些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辛辣的刺痛,但我连抬手擦拭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了。
我强迫自己冷静,但心脏却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那“咚咚咚”的巨响在寂静得可怕的禅房里回荡,震得我耳膜发麻。我甚至荒谬地觉得,这声音会不会穿透厚厚的墙壁,被外面那些无处不在的、隐藏在阴影中的耳朵听了去?
我像一只受惊的狸猫,蜷缩着身体,挪到房间最阴暗、最不被油灯光晕眷顾的角落。这里堆放着一些陈旧的经卷和杂物,散发着淡淡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我蹲下身,借着从窗纸破洞透进来的、极其微弱的、惨淡的星光,用依旧抑制不住微微颤抖的手指,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如同拆解一枚一触即发的炸弹引信般,从僧袍袖袋的深处,掏出了那个折叠得四四方方、边角甚至已经被我的冷汗洇得有些发软、带着体温的纸团。
展开的过程,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纸张是市面上最廉价、最粗糙的那种竹纸,触手有种沙砾感。上面的字迹,是用一种颜色发灰、质地不均匀的炭笔仓促写就的,笔画潦草,多处连笔,甚至有些字的边缘因为书写者的急促而显得有些模糊、飞白。
然而,当我的目光终于适应了昏暗,聚焦在那熟悉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却又暗藏锋棱的笔迹上,说实话,宏毅的魏碑字风还是很有些力量的。
“雨亭兄:见字如面,仓促急告,阅后即焚!”
宏毅此人,表面身份是盛京报社的外勤记者,靠着犀利的笔头和敏锐的镜头在新闻界混得风生水起。但骨子里,他和我堪称一丘之貉,都是那种不安于室、嬉笑怒骂、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内心深处恪守着某种不容逾越底线的人。他对朋友极重义气,可以两肋插刀;对不平事,常怀愤慨,笔下从不留情。当年在帅府,我们俩是出了名的“混世魔王”,没少瞒着五夫人偷偷溜出帅府,一头扎进盛京城那些三教九流汇聚的茶馆酒肆、勾栏瓦舍,喝酒听曲,吐槽时局、八卦权贵,畅谈那些不切实际的江湖梦和救国志,算是真正臭味相投、肝胆相照的莫逆之交。
后来,我因缘际会,被五夫人以一种半强制、半庇护的方式送入这金佛寺“修行”。宏毅这家伙,在我初入佛门、百般不适的那段日子里,就成了我与外界那座“花花世界”最重要的连接点。他总能找到各种匪夷所思的借口,“采访高僧大德”、“报道寺院法会”、“替家中老人烧香还愿”……想方设法地溜进寺来看我。有时,他甚至会像变戏法一样,从他那宽大的记者外套里,掏出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酱牛肉、烧鸡,甚至一小壶烫得温热的老白干,我们便寻个诸如野滩菜地、废弃柴房之类的僻静角落,偷偷小酌几杯。他给我带来外面世界光怪陆离的新鲜事,我则向他大倒修行生活的“苦水”和对往昔的怀念。只是后来,随着寺规执行日渐严格,加之我自己也觉得不能太过辜负五夫人那份沉甸甸的期望与庇护之恩,这等“花天酒地”、“亵渎佛门”的行径才渐渐收敛,次数越来越少。
我万万没有想到,在这等风声鹤唳、杀机四伏的危急关头,冒着被特务发现、被内鬼察觉、甚至可能丢掉性命的巨大风险,以如此惊险、如此隐秘的方式,将这份关键信息传递到我手中的,竟然会是他!
一股难以言喻的热流猛地冲上我的眼眶,鼻尖阵阵发酸。我强忍着翻腾的心绪,用袖子狠狠抹了一把脸,将那些不合时宜的软弱情绪逼退,迫不及待地、几乎是贪婪地往下阅读。字迹越发潦草飞扬,显示出书写者当时身处环境之险恶、心情之紧迫:
“金佛之事,暗流汹涌,绝非江湖匪盗所为,恐有东洋鬼暗中介入!寺内必有内鬼潜伏接应!前夜欲害你之黑衣凶徒,绝非外来者轻易可为,或与寺内僧人脱不了干系!我与钉子已在外联手追查,凶险异常,如履薄冰。兄在寺内,危机四伏,忠奸难辨,万望谨慎,加倍警惕,切莫轻举妄动,逞强冒进!一切待我与钉子查明端倪再议!切记!切记!宏毅匆笔”
信的内容并不长,但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地、反复地剜刮着我的心脏!
“东洋鬼”?“日本势力介入”?宏毅用如此肯定、如此急迫的语气白纸黑字地写在密信里,其分量和确凿性,截然不同!这不再是猜测和传闻,而是他们在外围冒着生命危险追查到的、近乎事实的判断!那些阴魂不散的日本残余分子,他们潜伏在盛京的阴影里,他们大肆窃取文物古籍早已人人皆知,要下手早在日伪时期就可以动手,现在盗抢金佛,目的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那难以估量的黄金价值?不,绝不可能!宏毅说“其所图恐甚大”!那尊阎魔德迦金佛,被视为护法神、蕴含着神秘力量的圣物,对他们而言,到底意味着什么?是某种邪恶仪式的关键?还是某种庞大政治阴谋的象征?
“寺内必有内鬼”!这消息结结实实砸在我天灵盖上的晴天霹雳!虽然自从金佛失窃、尤其是经历那夜惊魂后,这个念头就像一条毒蛇,始终盘踞在我心底,但当这猜测被我最信任的兄弟以如此斩钉截铁的语气证实,那种瞬间席卷全身的、深入骨髓的寒意,几乎将我冻僵!背叛!赤裸裸的、来自最意想不到方向的背叛!是哪个平日里道貌岸然、口诵弥陀、举止谦恭的师兄弟,在暗地里干着吃里扒外、引狼入室的勾当?他那张看似虔诚的面具下,隐藏着怎样一副狰狞的嘴脸?前夜那个如同鬼魅般摸到我窗外、散发着冰冷杀意的黑衣杀手,难道就是受这个内鬼的指使?他妈的,想杀我灭口,是因为我之前的调查,无意中触碰到了他们不可告人的秘密?还是怕我继续调查、成了“不稳定因素”的存在,导致他们的失败?
宏毅和钉子已经联手在查了!这让我在无边的惊恐和愤怒之中,又艰难地生出了一丝微弱的暖意和渺茫的希望。这位如同影子般忠诚可靠的兄弟,不仅安全,而且已经和机敏灵活、人脉广泛的宏毅接上了头!有他们二人在外奔走,比大头强多了,那个笨头笨脑的也就能看家护院,一身蛮力。我被困在这座危机四伏的寺院里,如同无头苍蝇般乱撞也没什么好办法。他们反复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是了解我的性格,怕我沉不住气,按捺不住去试探、去追查,打乱他们在外围精心布置的计划,甚至……引来杀身之祸。
我像是沙漠中濒死的旅人见到水源般,反复地、逐字逐句地将这几行潦草却重若千钧的文字看了又看,仿佛要将它们一字不差地、深深地镌刻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直到确认每一个笔画、每一个隐含的警告都牢牢记住后,我才深吸一口气,拖着有些发软的双腿,步履蹒跚地走到房间中央那盏豆大的、不住摇曳的油灯前。
没有丝毫犹豫,我颤抖着,将信纸的一角,小心翼翼地凑近那跳跃的、昏黄的火苗。
“嗤——”
一声轻微的、几乎听不见的灼烧声响起。橘黄色的火舌如同拥有了生命,带着一种贪婪而迅速的姿态,立刻舔舐上粗糙的竹纸边缘。灰色的焦痕迅速蔓延,卷曲,化作片片带着余温的、如同黑色蝴蝶般的灰烬,飘飘悠悠地坠落。我死死地盯着那不断扩大的火焰,看着它吞噬掉“东洋鬼魅影”,吞噬掉“寺内必有内鬼”,吞噬掉宏毅那熟悉的签名……直到最后一角信纸也彻底被火焰吞没,化作一小撮了无生气的、带着刺鼻气味的灰烬。
我蹲下身,用脚底仔细地、反复地将那堆灰烬碾碎,直到它们与禅房地面上本就存在的尘土彻底混合在一起,再也分辨不出原本的形状和来源。做完这一切,我才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长长地、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吁出了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
信烧了,但信里的内容,却像最恶毒的诅咒,又像最沉重的枷锁,牢牢地烙印在了我的心底,沉甸甸地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内鬼……内鬼……这两个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在我脑海中疯狂地抽打、盘旋。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像过筛子一样,仔细回忆、审视寺内的每一个师兄弟。
我回想起当初被王警尉那帮如狼似虎的警察抓进大牢,分开刑讯逼供的那段暗无天日的日子。阴暗潮湿的牢房,冰冷的刑具,皮鞭抽打在肉体上的闷响,烙铁接触皮肤时发出的“滋滋”声和焦糊味,还有兄弟们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和惨叫……当时,每个人都自身难保,在极度的痛苦和恐惧中,只顾着咬牙硬撑,或者为了少受点罪而胡言乱语、互相攀咬,根本无从分辨谁说了真话,谁说了假话,又是否……有人在威逼利诱之下,说了些什么不该说的?甚至,会不会有人,是早就被收买、或者因为某种把柄而被迫就范,主动投诚,成为了潜伏在寺内的“暗桩”?
难道,是那个性情懦弱、遇事只会瑟瑟发抖、被格桑师兄揪着衣领厉声质问时就吓得几乎瘫软的扎西师弟?他那副可怜相,究竟是本性如此,还是精心伪装的保护色?还是那个脾气火爆、一点就着、看似坦荡直率、曾因顶撞王警尉而被打得吐血的格桑师兄?他的暴躁易怒,会不会是为了掩盖更深的心机?他当初针对扎西师弟,是真的出于义愤,还是想借机转移视线,甚至……灭口?又或是那些平日里沉默寡言、只顾低头念经、仿佛对身外之事漠不关心的其他师兄弟?他们那看似与世无争的表象之下,是否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和野心?
挖掘内鬼,谈何容易!这无异于在伸手不见五指、布满机关陷阱的漆黑房间里,去寻找一颗伪装得天衣无缝、且随时可能爆炸的炸弹!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稍有不慎,不仅自己会粉身碎骨,更会连累师父和师兄,甚至可能让整个金佛寺最后的希望都彻底葬送!
就在我被密信内容搅得心绪不宁、疑神疑鬼、对寺内几乎人人自危之时,盛京城外,浑河岸边,另一场在寂静与黑暗中展开的、关乎线索与真相的无声较量,正在冰冷河水的呜咽和芦苇的沙沙作响中,紧张地进行着。
护国宝光寺那巍峨的塔影,在愈发浓重的夜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威严的轮廓,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瞰着脚下静静流淌的浑河水。河水在稀疏星光的映照下,泛着幽暗的、粼粼的波光,对岸的滩地在夜色中化作一片无边无际的、模糊的黑暗。河岸边芦苇丛生,枯黄的苇杆在初春依旧料峭的夜风中相互摩擦,发出持续不断的、如同窃窃私语般的沙沙声,更给这片荒凉之地增添了几分神秘与不安。
一个头戴宽檐斗笠、帽檐压得极低、身穿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身形略显瘦削的身影,如同河边一尊废弃多年的古老石像,一动不动地凝立在岸边。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沉沉的夜幕,牢牢锁定在河对岸那片吞噬了一切光线的黑暗之中,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又像是在观察着什么,他脚下是曾经盛极一时的皇家航运之地,盛京上木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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