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虚空回响（1/2）
佛楼之上，时光的流逝仿佛被无限拉长，又仿佛被压缩成一个沉重的点。我盘膝坐在那方冰冷的蒲团上，面向西方，如同一尊入定的石像，开始了李默所指引的那条看似虚无缥缈，却又可能是唯一通往真相的“无相之寻”。
第一日，困难重重。习惯了《密法真诀》中具体的观想次第和气脉运行，此刻要“放弃执着于相”，犹如让一个习惯了在坚实大地上行走的人，突然去走一条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无形钢丝。
我尝试观想自身为一盏“心灯”。起初，意念如同风中残烛，摇曳不定。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徐文昭那阴鸷如毒蛇般的眼神，仿佛正隔着无尽虚空冷冷地注视着我，带着讥诮与警告；耳边似乎回响起林政涛在会议室那嘶哑而焦灼的咆哮，充满了不甘与压力；眼前闪过云丹师父那布满忧惧、瞬间苍老了许多的面容，以及强巴上师圆寂时那安详却又带着无尽遗憾的凝固表情……这些杂念，如同暗流下的水草，疯狂地缠绕上来，试图将我拖入焦虑与烦躁的深渊。
我不得不一次次地、近乎强迫地中断失败的观想，回归到最基础的诵念皈依——“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声音在空旷的佛楼内低回，如同叩问心扉的木鱼。我反复忆念佛法僧三宝的功德，努力生起并坚固那颗为寻回金佛、告慰亡者、护持正法、利益一切如母有情众生的殊胜菩提心。这个过程枯燥而反复，如同用最钝的刀子，一点点刮去心镜上的厚重尘垢。每一次成功的、哪怕只有片刻的澄澈，都需要耗费巨大的心力。
体内的气流，依照《密法真诀》的路径运行时，也因心念的芜杂而显得滞涩不堪。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又如淤塞的河道，在某个关窍处停滞不前，带来胀痛与不适。我明白，这是“体”未固，而强求“用”所带来的必然反噬。
窗外，天色由黎明前的深黛，渐变为鱼肚白，再转为白日里灰蒙蒙的光亮，最后又沉入黄昏的黯淡，直至夜幕完全降临。我一动不动，任由汗水浸湿内衫，又由体温慢慢焙干，周而复始。第一天，就在这种与自身妄念的艰苦拉锯战中，缓慢而沉重地度过。对金佛的感应，如同试图在浩瀚的沙漠中寻找一颗特定的沙粒，渺茫得令人心生绝望。然而，菩提心的基石，也在这一次次的失败与重整中，被一点点夯实。
第二日的曙光，透过窗棂的缝隙，吝啬地洒落几缕，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照出了空气中悬浮的、无数飞舞的尘埃，如同我纷乱的心绪。
经过一日的挣扎，我初步掌握了与杂念共处、并逐渐将其化解的方法。那盏观想中的“心灯”，不再如昨日般摇曳欲灭，光芒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稳定了许多。我开始能够更长时间地维持那种“空灵觉照”的状态——心念高度集中，感知向外延伸，却又不对任何感知到的“相”产生执着。
我尝试将感知如同水银泻地般，向西方扩散。首先感受到的，是金佛寺本身的气场。那是一种混合了数百年香火愿力、僧众修行气息、以及近期因巨变而弥漫的悲伤、惶惑与肃杀之气的复杂能量场，沉重而粘滞，如同浓稠的泥潭。
我的“心灯”之光，努力穿透这层寺院的“气息泥潭”，向更远处延伸。我“感受”到了寺外街市的喧嚣与生机，那种属于世俗的、庞杂而充满欲望的波动，如同浑浊的洪流；也“感受”到了更远处，那座巍峨警察厅大楼所散发出的、代表国家机器的冰冷、刚硬而充满压迫感的气息；甚至，在某个瞬间，我似乎隐约触碰到了军统据点那隐藏极深的、如同隐藏在草丛中毒蛇般的阴冷与算计，以及中统那充斥着阴谋与背叛的、令人作呕的污浊气场……
盛京城，在我的感知中，仿佛一个巨大的、由无数不同频率、不同性质的能量交织而成的、混乱而喧嚣的“灵性沼泽”。而我，要在这样一片庞大无比的沼泽中，去寻找那一丝独一无二的、属于金佛的纯净而强大的“频率”？
这简直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疲惫感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不仅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巨大消耗。维持这种“无相之寻”的状态，对心力的损耗远超单纯的打坐或观想。有好几次，我几乎要放弃，想要重新拾起对“十字架”、“铜钟”这些具体“相”的执着，至少那有一个明确的目标。
“以慧摄定，以定发通……体用不二……”李默的话语再次在心底响起，如同清凉的甘泉，浇熄了升腾的浮躁之火。我深吸一口气，再次稳固心神，将“心灯”的光芒凝聚得更加纯粹，不再试图去“分析”那些庞杂的气息，而是如同一个绝对灵敏的共振器，只等待着与那唯一特定“频率”的共鸣。
第二天，就在这种深入“灵性沼泽”、与自身极限和外界干扰的艰苦磨砺中，缓缓流逝。依旧一无所获，但我的感知，似乎在这种极致的专注与磨砺下，变得比以前更加敏锐了一丝。夜空再次降临，星光黯淡，月色朦胧。
第三天的黎明，来得格外艰难。身体的疲惫已经达到了顶点，四肢百骸都充斥着酸软与无力，胃部因长时间的饥饿而隐隐作痛，嘴唇干裂。精神上，连续两天高度集中的损耗，让我的意志力变得如同被拉伸到极限的橡皮筋，随时可能崩断。
那盏观想中的“心灯”，灯火再次变得摇曳不定，光芒暗淡，仿佛随时都会被周遭无尽的黑暗与混沌所吞噬。希望的微光，在持续近六十个小时的徒劳无功面前，显得如此可笑与渺小。深深的失望，如同冰冷的墨汁，彻底浸透了我的心灵。我开始深刻怀疑李默的指引，怀疑那所谓的“前世今生联结”，怀疑我自己是否真的具备这种玄乎其玄的“感应”能力。
或许，金佛早已被运走？或许，它被藏在一个连这种“无相之寻”也无法触及的绝密之地？或许，我所有的努力，都只是在自我感动，是在绝境中编织的一个不堪一击的幻梦？
放弃的念头，如同诱人的魔音，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停下来吧，太累了，何必如此折磨自己？依靠林政涛的搜查，或者……向徐文昭妥协？
就在这绝望的深渊边缘，我几乎要顺从那股下沉的力量时，我想到了师父，想到了强巴上师充满智慧与期待的眼神，洛珠师兄临行前那沉重如山的托付，还有李默那决绝的誓言——“只要一息尚存，此志不渝！”
不！不能放弃！
我猛地一咬舌尖，剧烈的刺痛和腥甜的味道瞬间刺激了近乎麻木的神经！我用尽最后的心力，再次诵念皈依，将那摇曳欲灭的“心灯”死死护住！这一次，我不再是为了“找到”而寻找，而是出于一种纯粹的、近乎本能的“责任”与“承诺”！即便找不到，我也要坚持到最后一刻，无愧于心！
我将残存的所有意念，所有对佛法的信力，所有《密法真诀》修炼出的微薄能量，毫无保留地、决绝地注入到那盏“心灯”之中！不再考虑后果，不再计较得失，如同扑火的飞蛾，进行着最后的燃烧！
时间，在极致的痛苦与坚持中，一分一秒地爬行。窗外，从白昼再次过渡到黄昏，最后沉入第三天的、最深沉的夜晚。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模糊，身体的控制力在迅速流失。那盏“心灯”的光芒，已经微弱到如同风中残烛的最后一点星火，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湮灭在无边的黑暗与寂静里。
“够了……真的……够了……”一个虚弱到极致的声音，从灵魂深处响起，带着彻底的释然与放弃。
我，终于停止了观想，切断了那早已紊乱不堪的气流运行。
顿悟与惊鸣
刹那间，仿佛支撑天地的柱子轰然倒塌，巨大的虚脱感和晕眩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眼前一黑，无数扭曲的光斑和色块在黑暗中疯狂舞动，耳中充斥着血液奔流的轰鸣与一种高频的、令人窒息的尖啸！我甚至无法维持盘坐，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软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地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我就这样瘫倒在地，紧闭双眼，如同离水的鱼一般艰难地喘息着，感受着生命力从四肢百骸快速流逝的冰冷感觉。不知过了多久，那令人绝望的黑暗和晕眩才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留下一个被彻底掏空的、残破的躯壳。
我用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般的手臂，支撑起仿佛有千钧重的身体，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云端，地面传来不真实的绵软和起伏感。我扶着冰冷、粗糙、布满岁月痕迹的墙壁，一步步艰难地挪向佛楼那扇紧闭的木门。手指触碰到冰凉的门闩，那刺激让我微微一颤。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
“吱呀——”
一声悠长而嘶哑的摩擦声，划破了佛楼内死寂的空气。门开了。一股远比楼内清新、凛冽、带着寒冬午夜特有清冽气息的夜风，猛地扑面而来，如同无数冰冷的细针，刺入我因长时间闭气而近乎麻木的肺叶，带来一阵剧烈的、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的呛咳！
这突如其来的、强烈的感官刺激，却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从一场漫长而黑暗的沉重梦魇中骤然惊醒的剥离感。眼前的一切，景物依旧，却都蒙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晃动的光晕，如同踏入了传说中的太虚幻境。
我扶着二楼走廊那被夜风吹得冰凉的木质栏杆，勉强稳住还在微微颤抖、发软的身体，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片仿佛隔绝了已久的夜空。
那一刹那，我怔住了，瞳孔因难以置信而急剧收缩！
整整三天三夜待在光线昏暗、几乎与世隔绝的佛楼内，我的瞳孔早已极度放大，以适应黑暗。此刻骤然来到毫无遮拦的户外，暴露在这片清澈得毫无杂质、星月交辉的夜空下，视觉系统产生了某种近乎蜕变的、超乎常理的奇异适应！
夜空，并非想象中的墨黑。而是呈现出一种深邃无比、纯净至极的墨蓝色，如同巨大无朋的、最上等的天鹅绒幕布，沉静而高贵地覆盖着苍穹。上面，镶嵌着无数颗璀璨夺目的星辰，它们不再是平日里隐约的光点，而是如同被精心擦拭过的钻石，争先恐后地迸发出冰冷而纯粹的光芒，密密麻麻，织成一条横贯天际、浩瀚无垠、流淌着银色光辉的星河！而那一轮将满未满的明月，高悬中天，清辉如练，如同凝聚了天地间所有的清冷与光明，毫不吝啬地倾泻而下，将整个金佛寺的殿宇、庭院、古树，乃至远处盛京城那些高低错落的屋顶、街道，都清晰地勾勒出来，镀上了一层清冷、明亮、如同水银泻地般的皎洁光辉！
在我的眼中，这深邃的夜晚，竟亮如白昼！不，甚至比白昼更加清晰、更加透彻、更加充满了一种神秘的质感！大雄宝殿那庄严的鸱吻、檐角的风铃、斗拱的层叠结构，院中那棵老槐树每一根扭曲盘绕、如同虬龙般指向天空的枝桠的细微纹理，甚至东墙外远处街巷里，偶尔驶过的夜归马车车轮碾过青石路面的痕迹，车篷上凝结的白色霜花，以及更远处那些沉睡的民居窗棂上模糊的剪纸影子……所有的一切，细节分明，纤毫毕现，仿佛整个世界都被这极致的月光和星辉彻底地、毫无保留地洗涤、净化过，褪去了所有白日里的喧嚣、浮躁与伪装，袒露出它最本质、最宁静、最接近“真实”的形态！
这种超越生理极限的视觉体验，并未带来多少探索的欣喜，反而像一面巨大的镜子，更加残酷地映照出我内心的空寂、茫然与彻底的失败。世界如此清晰，如此广阔无垠，仿佛一切奥秘都触手可及……可那尊牵动了无数人心弦、沾染着血与火的金佛，你又究竟藏身在这片清晰得令人心痛的天地间的哪个角落？哪个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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