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第一个来“求助”的人 (上)晚风携来的叩门声【2】(1/2)
阿哲应了一声,转身去角落的小桌上拿杯子——那张小桌是他从旧货市场淘来的老榆木桌,桌面带着天然的木纹,像流淌的小河,边缘被岁月磨得圆润,桌角还留着一点浅褐色的旧渍,据说是以前的主人用来放茶碗留下的。桌上并排放着两个一模一样的搪瓷杯,杯身印着浅黄的小雏菊,花瓣是用细笔描的,边缘带着点晕开的淡粉,像刚被晨露打湿过;杯柄是弯的,磨得光滑,握在手里正好贴合掌心。这杯子是前几天他和一尘一起在巷口的杂货店挑的,当时一尘说:“来读诗的人,要是能捧着热乎的杯子,心里肯定能暖点。”阿哲深以为然,特意选了这种厚实的搪瓷杯,装水不烫手,还能保温。
他提起桌旁的暖水瓶,瓶胆是玻璃的,外面裹着淡蓝的布套,布套上绣着“平安”两个字,是阿哲母亲缝的。暖水瓶塞子拔开时,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带着点热气的白雾飘出来,混着水里淡淡的水垢香——这水是早上从巷口的老井里挑的,井水甜,烧开后没有怪味,泡不了茶,用来喝温水却正好。阿哲往杯子里倒了半杯,指尖贴着杯壁试了试温度,不烫也不凉,刚好能直接喝,才端着杯子转身,特意把杯柄转向阿姨伸手就能碰到的方向:“阿姨,您先喝点水,慢慢说。不急,我们听着呢。”
阿姨接过杯子,双手捧着,掌心刚好裹住杯身——搪瓷杯的温度不高不低,像春日里晒过太阳的石板,一点点透过掌心传进身体里,顺着胳膊往下走,连带着攥着扫帚柄的手都松了些,指关节不再绷得泛白。她低头看了看杯身上的小雏菊,花瓣上的淡粉在暖黄的灯光下透着柔,像是在对着她笑。她抿了一口水,温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着点淡淡的甜,像是给心里的慌乱浇了点凉,让她攒了点勇气。她抬起头,嘴唇动了动,声音还是轻轻的,却比刚才初见时清楚了些,不再发颤得厉害:“同志,我……我早上扫街就路过这儿了,看见门口挂的‘免费读诗’的牌子,当时就停了会儿,没敢进来。刚才扫完最后一条巷,又绕到这儿,想着……想着还是进来问问,我、我想求你们个事。”
“求”字说出口时,她的声音猛地低了下去,头也微微垂着,额前散乱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泛红的鼻尖。她像是觉得这话唐突——素不相识的人,刚进门就说“求事”,多不礼貌;又像是实在没办法了,这两个字在心里憋了三天,从儿子关上门的那一刻起,就堵在喉咙口,问过巷口的张奶奶,问过儿子的班主任,都只说“让孩子缓缓”,可她看着门缝里透出来的、彻夜亮着的灯光,心里急得像着了火,只能抱着最后一点希望,来这陌生的“读诗屋”试试。手里的搪瓷杯被她攥得更紧了,杯壁上凝了点细小的水珠——是温水遇着微凉的空气浸出来的,沾在她粗糙的手背上,凉丝丝的,却没让她的手停止微微的颤抖,那颤抖不是怕,是急,是慌,是压了三天的心疼。
“我儿子高考没考好,”她终于说出了口,声音轻得像落在水面的羽毛,却带着藏不住的哽咽,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怕说得重了,就忍不住哭出声,“放榜那天早上,他自己查的分数,没敢跟我们说,躲在阳台蹲了半天。后来还是他爸发现他不对劲,追问了半天,他才哭着说……说比预估的少了五十分,连保底的大学都够不上。”她顿了顿,抬手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眼角——袖口是藏青色制服的袖口,洗得有些薄,边缘磨出了细细的毛边,擦过脸颊时,能看见她颧骨上沾着的一点浅灰色灰尘,大概是白天扫街时,被风吹起来的尘土蹭上的,她没顾得上擦,也没心思擦。
“从那天起,他就躲在屋里,三天了,不吃饭也不说话,门也不让我们进。”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被风吹得要散了,带着浓浓的无助,“我每天早上把粥温在锅里,中午把菜炒得软烂,晚上再热一遍,放在他门口的小凳上,等夜里去收,碗都是空的——不知道他是趁我们睡了偷偷拿进去吃的,还是硬逼着自己咽下去的。我敲他的门,轻着敲,怕吵着他,他也不答应;重着敲,他就把枕头捂在门上,连翻书的声音都停了。就隔着那道木门,能听见他有时候翻书翻得特别快,‘哗啦哗啦’的,像在跟谁赌气;有时候又半天不动,静得能听见他的呼吸声,粗一阵,细一阵,肯定是在偷偷哭。”
说到这儿,她的眼泪终于没忍住,顺着眼角的细纹滑下来,滴在搪瓷杯的杯沿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像雨滴落在青石板上。她赶紧别过脸,用手背狠狠擦了擦,不想让一尘和阿哲看见——在她心里,自己是来求人的,不能哭,哭了就像在卖惨,会让别人为难。可那心疼实在压不住:儿子从小就懂事,别的小孩在巷口疯跑的时候,他就蹲在槐树下看书;高中三年,每天早上五点起床背单词,晚上学到十二点,眼睛熬得通红,从来没喊过累;高考前一天,还笑着跟她说“妈,等我考完,带你去逛公园”,怎么就……怎么就成了现在这样?
“他爸急得跟他吵,”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点鼻音,却还是强撑着往下说,“昨天晚上,看见他门口的碗又空了,就急了,拍着门喊‘你躲着有什么用?考不好就重新来,再不行就找个工作,总比闷死在屋里强’。结果吵完,他就更不肯出来了,今天早上我去放粥,听见他在屋里哭,哭得特别小声,像被人打疼了的小猫,我心里……心里像被针扎似的。”她抬手按了按胸口,那里堵得慌,像压着一块湿冷的布,连呼吸都觉得沉。
“我今天扫街,从巷头扫到巷尾,看见落叶就想,我儿子以前最喜欢捡这种槐树叶,夹在课本里当书签;看见放学的学生背着书包笑,就想我儿子以前放学,也是这样蹦蹦跳跳地回来,跟我说今天学了首新的诗,要念给我听。”她的目光落在书架上,那些整齐的诗集,让她想起儿子书桌前堆着的书,“路过这儿的时候,看见你们的牌子,‘免费读诗’,我就忽然想起,我儿子小时候总爱念诗,说诗里的话,比大道理好听。我就想着……想着有没有能劝劝他的诗?不用多好听,不用多有文化,就想让他知道,考不好不是啥天塌下来的事,妈不怪他,爸也不怪他,就是想让他出来吃口热饭,睡个好觉,说不定他看了,能听进去一句,就肯出来了。”
说完这些话,她像是把心里攒了三天的花都倒了出来,肩膀垮了些,却又像是更紧张了,双手捧着搪瓷杯,指腹在杯壁上无意识地摩挲着小雏菊的花瓣,眼睛里满是期待——那期待像暗夜里的一点烛火,弱得随时会灭,却又亮得执着,盼着一尘和阿哲能说“有”,盼着真的有那么一首诗,能把她的话带给屋里的儿子;可期待里又带着点不确定,甚至是自卑,她怕自己这个请求太荒唐——哪有人来借“诗”劝孩子的?人家是读诗的地方,不是帮人劝架的地方;她怕自己没文化,说不清楚想找什么样的诗,会给眼前这两个温和的小伙子添麻烦;她更怕,连诗都帮不了她的儿子,那她就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一尘看着她这副模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软得发疼。他想起自己高考失利那年,也是把自己关在屋里,听着门外父母压低的叹息声,觉得自己是个废物,连最简单的“好好吃饭”都做不到。那时候,是爷爷拿着一本旧诗集,坐在门口念:“‘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考砸了怕啥?爷爷年轻时候种庄稼,旱了三年,第四年不还是丰收了?”他就是听着那句诗,听着爷爷的声音,才慢慢打开了门。现在眼前的阿姨,就像当年的爷爷,拿着最朴素的希望,来找最温柔的办法,想把儿子从屋里拉出来。
他没急着说话,先伸手拿过阿姨手里的搪瓷杯,又倒了点温水——刚才阿姨光顾着说话,杯子里的水已经凉了些,他想让她捧着热乎的杯子,心里能更稳点。递回去的时候,他轻声说:“阿姨,不荒唐,一点都不荒唐。您能想着用诗劝孩子,说明您懂他——他喜欢诗,您就顺着他喜欢的东西来,这比说一百句大道理都管用。”
阿哲也走了过来,从书架上拿下几本书,放在桌上——有封面磨破的《唐诗三百首》,有带着插画的《现代短诗集》,还有一本页边写满批注的旧书,是一尘爷爷留下的。他蹲下身,和阿姨平视,声音温和得像傍晚的风:“阿姨,您跟我们说说,您儿子平时喜欢念什么样的诗?是短一点的,还是长一点的?是像‘春眠不觉晓’那样简单的,还是像‘面朝大海,春暖花开’那样温柔的?您说了,我们就能更快找到合他心意的。”
阿姨没想到他们不仅没觉得荒唐,还这么认真地帮她找,愣了愣,眼睛里的不确定慢慢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点亮起来的光。她看着桌上的诗集,努力回忆着儿子以前念诗的模样——那时候儿子还小,坐在槐树下,手里拿着课本,摇头晃脑地念:“‘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妈,这句诗说的是,不管遇到啥难事儿,以后都能过去!”她赶紧说:“他……他以前喜欢念那种有劲儿的诗,不是软绵绵的,是……是像风一样,能让人心里亮堂的。就像他小时候念的,说啥‘破浪’‘云帆’的,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他念完,眼睛亮得像星星,说以后要做个能扛事儿的人。”
一尘眼睛一亮,从阿哲手里拿过那本旧诗集,翻到夹着书签的一页——书签是片干枯的槐树叶,和阿姨说的儿子夹在课本里的一模一样。他指着其中一句,轻声念了出来,声音不快,却带着点力量,像风吹过槐树叶的“沙沙”声,清晰又温柔:“阿姨您听,是不是这句?‘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您儿子念的,应该就是这句。”
阿姨凑过去,虽然不认字,却盯着书页上的字,像是能从那些墨痕里看到儿子念诗的样子。等一尘念完,她用力点头,眼里的泪又涌了上来,却不是难过的泪,是松了口气的泪,是觉得“找对了”的泪:“对!就是这句!就是这句!他那时候念完,还跟我说,妈,你看这诗里的人,多厉害,不管遇到啥浪,都能开着船过去。我那时候没懂,现在懂了,他那时候就想做个厉害的人,现在考砸了,觉得自己不厉害了,就躲起来了。”
“不是不厉害,”一尘轻轻摇头,把诗集摊开在阿姨面前,指着那句诗,慢慢解释,“他能坚持高考,能熬到现在,就已经很厉害了。这句诗说的不是‘不会遇到浪’,是‘遇到浪也不怕,以后总能过去’。就像您扫街,遇到下雨天,路滑,扫起来难,可您不还是每天都扫完了?您儿子现在就是遇到了浪,有点怕,有点慌,所以躲起来了,不是不厉害,是需要有人告诉他,浪会过去,妈还在,家还在。”
阿哲也在旁边补充,拿起桌上的《现代短诗集》,翻到一首关于“成长”的短诗:“阿姨,除了这句,还有这首短诗也合适。您听:‘跌倒了也没关系,草会接住你;哭了也没关系,风会擦干你;考砸了也没关系,爸妈的粥还温着,明天的太阳还会出来。’您看,这诗里说的,不就是您想跟儿子说的话吗?简单,好懂,还像您平时跟他说话的样子,他肯定能听进去。”
阿姨听着一尘的解释,听着阿哲念的短诗,手里捧着热乎的搪瓷杯,心里那块压了三天的湿冷的布,像是被温水泡软了,又被风慢慢吹干了。她看着桌上的两本诗集,看着一尘和阿哲温和的笑脸,忽然觉得,儿子不是一个人躲在屋里,她也不是一个人在着急,还有人在帮她,还有诗在帮她,心里踏实多了。
她站起身,想给一尘和阿哲鞠躬,却被一尘赶紧扶住了:“阿姨您别这样,真的不用。”
“要的要的,”阿姨坚持着,还是轻轻弯了弯腰,声音带着哽咽,却很真诚,“谢谢你们,真的谢谢你们。要是没有你们,我都不知道该找谁,都不知道该怎么跟我儿子说。你们帮我找的诗,他肯定爱听,肯定能听进去。”
一尘把那本旧诗集和《现代短诗集》都递给她,又找了张干净的纸,把“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和那首短诗都抄了下来,字迹写得工整又大,怕她儿子看得清楚:“阿姨,诗集您先拿去,要是您儿子愿意看,就让他看看;要是不愿意看,您就念给他听,念慢点儿,就像他小时候念给您听那样。纸您也拿着,贴在他门口,他开门拿饭的时候,就能看见。”
阿哲又把搪瓷杯里的水加满,递给阿姨:“您拿着杯子,路上喝,温的,能暖身子。要是您儿子听了诗还不肯出来,您就再来,我们再帮您找,再陪您想办法,不麻烦。”
阿姨接过诗集和纸,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什么稀世珍宝——那不是普通的书和纸,是能让儿子开门的钥匙,是能让儿子心里亮堂的光。她又说了好几声“谢谢”,才拿起靠在门边的扫帚,慢慢朝着门口走过去。走到门口,她又回头看了看,看了看书架上的诗集,看了看桌上的搪瓷杯,看了看一尘和阿哲,笑着说:“我回去就念给他听,明天……明天我再来跟你们说,他有没有出来。”
“好,我们等着您,”一尘点头,朝着她挥手,“路上慢点儿,注意安全。”
阿姨应了一声,推开门走了出去。晚风从门外吹进来,带着槐树叶的清香,吹动着她手里的诗集页角,也吹动着她的衣角——她的背影不再像来时那样佝偻,脚步也轻快了些,手里的扫帚不再是紧紧攥着,而是自然地提着,怀里抱着诗集和纸,像抱着满心的希望,慢慢消失在巷口的暮色里。
门还是留着一道半指宽的缝,风从缝里钻进来,带着阿姨走时留下的、淡淡的安心气息,吹动着门楣上“免费读诗”的木牌,“吱呀、吱呀”的声音,比刚才更轻柔了,像是在为阿姨祝福,又像是在期待着明天她带着好消息回来。
一尘和阿哲看着门口,都没说话,过了一会儿,阿哲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擦了擦杯壁上的水珠,笑着说:“没想到,我们这小小的地下室,还能帮上这么大的忙。”
“不是我们帮了忙,”一尘摇摇头,把刚才抄诗的纸笔收好,“是阿姨的爱帮了忙,是诗的温柔帮了忙。她是用自己的方式,在给儿子递光;我们只是帮她把光,递得更稳了点。”
阿哲点点头,走到书架前,把刚才拿下来的书放回原位,又找了几本关于“勇气”“成长”的诗集,放在最显眼的位置——万一明天阿姨再来,想找更多诗,就能直接拿到。一尘则走到门口,看着巷口的方向,暮色里,阿姨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了,只有老槐树的影子,在晚风里轻轻晃着,像在守护着巷里的每一个人,每一份藏着心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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