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地下室的“不速之客” (上)雨叩窗时书未眠(1/2)
暴雨是带着雷霆之势来的。先是天边滚过几声闷雷,像巨人在云层里翻动石碾,碾得云絮簌簌落向人间。紧接着风就来了,卷着豆大的雨珠砸向地下室的小窗。那窗本就老旧,木框被岁月啃出了细缝,像老人豁了牙的嘴,此刻被雨珠撞得“噼啪”作响,像无数粒碎银被狂风掷向玻璃,又像年节时没捂紧的鞭炮,在闷热的空气里炸开一串潮湿的脆响。
雨势越来越急,起初是疏朗的点,后来竟连成了线,再后来索性织成白茫茫的帘,贴着窗玻璃往下淌。窗外的泡桐树影被水汽晕成模糊的墨团,枝桠在雨幕里摇晃,像谁在玻璃上泼了一砚淡墨,又用湿抹布胡乱抹了几下,倒生出几分写意的趣致。窗玻璃上凝着层水汽,用指尖轻轻一划,就能画出条蜿蜒的河,河水里游着云的影、树的影,还有地下室昏黄的灯影,像把整个世界都揉进了这方小小的窗。
窗棂是老松木的,在这样的暴雨里愈发显得沧桑。每道木纹都张着嘴,贪婪地吮吸着水汽,胀得鼓鼓的,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盘虬卧龙般伏在木头上。那些纹路里藏着几十年的光阴——春天的柳絮、夏天的蝉蜕、秋天的落叶、冬天的雪粒,都曾在这儿留下痕迹,此刻被雨水泡得发胀,仿佛要把所有故事都吐出来。有几处木皮已经翘起,露出底下浅黄的木质,被雨水泡得发亮,倒像是谁特意镶上去的琥珀,里面封着半片干枯的槐叶,是去年深秋被风嵌进去的,如今成了时光的标本。
一尘正蹲在书架前擦霉斑。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的手腕细瘦却结实,皮肤是常年不见强光的白皙。他手里攥着块棉布,是用旧了的白粗布,边角已经磨出了毛边,像朵绽开的白绒花。棉布浸了松节油,散着淡淡的草木香,那香气混着地下室特有的霉味、旧书的纸味,竟生出种奇异的安宁。他擦得极慢,指尖缠着棉布,在《说文解字》的书脊上来回摩挲,动作轻得像在给熟睡的婴孩盖被。
那书脊本已蒙了层绿茸茸的霉斑,像给古籍披了件苔藓外衣,此刻遇了松节油,霉斑便慢慢褪成浅灰,露出底下暗红的布面——那红色是陈年的朱砂染的,经了岁月淘洗,已沉淀成温润的赭石色,像夕阳落在干涸的河床上。书脊顶端烫着金色的书名,虽已斑驳,却仍能看出当年的精致,像给古籍缀了串碎金,低调而庄重。一尘的指尖划过“说文解字”四个字,忽然想起祖父说过,这本书是他年轻时在旧货市场淘来的,摊主说曾是私塾先生的藏物,书页里还夹着根磨得光滑的竹制书签,签上刻着极小的“劝学”二字,是用刻刀一点点抠出来的。
书架是老榆木打的,厚重得能扛住百年风雨。层板被几代人的手掌磨得发亮,光可鉴人,能映出模糊的人影,像面蒙着薄纱的铜镜。站在书架前,能看见自己的影与书的影叠在一起,影影绰绰间,竟分不清是书在看自己,还是自己在看书。角落里藏着一行铅笔字,是用极细的笔尖刻上去的:“民国三十六年,借于此处”。字迹淡得几乎要看不见,笔画却依旧挺括,像株倔强的野草,从时光的缝隙里钻出来。一尘每次擦到这里,总会放慢动作,指尖悬在半空,仿佛怕稍一用力,就会把这行字蹭掉,连带着那段岁月里的雨声、书声、叹息声,也跟着散了。
书架上的书摆得极整齐,却又透着随性。线装书与平装书挨在一起,古籍与近代着作肩并肩,像场跨越时空的聚会。最上层摆着几本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是一尘祖父的手迹,里面记着读书心得、天气变化,甚至还有几页菜谱,字迹是刚劲的楷书,却在“今日雨,读《东坡志林》”这样的句子旁,画了个小小的雨滴,透着几分孩子气。中层有本《千家诗》,书页里夹着片干枯的腊梅,是二十年前某个雪天,一尘的祖母夹进去的,如今花瓣虽已发黑,却仍能闻见淡淡的香,像把春天锁在了书里。下层的《昆虫记》扉页上,有孩童用蜡笔涂的甲虫,红的绿的,歪歪扭扭,是小时候的一尘画的,如今蜡笔的油脂在纸页上浸出浅浅的晕,像层琥珀。
“吱呀——”
门口的铁皮门被风推得晃了晃。那门轴早就锈了,平时开关都得费些力气,此刻被狂风灌得往里凹进一块,又弹回来,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像谁在潮湿的空气里轻咳。门隙里钻进来的风带着雨腥气,卷得地上的灰尘打了个旋,扑向一尘的裤脚,裤脚沾着的松节油味与雨气混在一起,像把山林的清冽搬进了地下室。
一尘抬头时,正撞见个穿旧夹克的男人缩进来。那夹克是洗得发白的蓝,像被雨水泡褪了色的天空,肘部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浅灰的衬里,像层薄云。男人的头发湿成一绺绺,黑黢黢地贴在额角,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滴,在水泥地上砸出小小的圈,一圈叠着一圈,像在写一封没人能懂的信。他身形颀长,却微微佝偻着背,仿佛被这暴雨压垮了肩头,又像是怕碰坏了什么似的,脚步放得极轻,鞋跟敲在地上,发出“笃笃”的轻响,像啄木鸟在啄树。
男人手里攥着个破布包,蓝布面上打了好几块补丁,有三角的,有四方的,颜色深浅不一,像块拼布。针脚歪歪扭扭的,像刚学针线的孩童绣的花,却又透着股笨拙的认真,每个结都打得很紧,生怕散开。他的眼神里带着点慌,像被雨水惊飞的鸟,慌慌张张落进陌生的屋檐下,翅膀还在微微发颤。看见一尘时,他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鞋跟在地上蹭出半道白痕——那地板是一尘今早用碱水洗的,泛着青白的光,像块被擦亮的玉石,连一粒灰尘都容不下。
“躲、躲会儿雨。”男人的声音哑哑的,像被砂纸磨过的铜铃,每个字都裹着水汽,颤巍巍地从喉咙里滚出来。他往墙角缩了缩,背脊贴着冰冷的墙,夹克上的水顺着墙往下流,画出道蜿蜒的线,像条微型的河,在墙根处积成一小滩水。水面上映着天花板的灯影,像片碎掉的星空。他不敢看一尘,目光落在自己的鞋尖上,那鞋是胶底的,已经裂了道缝,正往外渗着泥水,泥水里混着草屑,是从郊外带来的春的痕迹——有片三叶草的叶子,被泥粘在鞋帮上,还带着点嫩绿色。
一尘没说话。他起身时,棉布从指尖滑落,搭在书架边缘,像只停驻的白鸟。他转身走向屋角的煤炉,那炉子是铸铁的,黑黢黢的身上落了层灰,却依旧敦实,像个沉默的老者。炉口的煤灰里插着根铁钎,钎头被烧得发红,又慢慢冷却成暗红,像段凝固的火焰。炉上坐着把搪瓷壶,壶身上的红牡丹被岁月磨得只剩淡淡的影,像宣纸上晕开的残墨,却仍在水汽里显得鲜活。壶嘴里正吐着白汽,“咕嘟咕嘟”地唱着歌,汽柱在灯光里泛着乳白,像条小小的云。
一尘拎起壶,往粗瓷碗里倒了杯热水。水汽腾地冒起来,在男人眼前凝成片白雾,像给他蒙了层温柔的纱,把他眼里的慌张遮去了几分。粗瓷碗是常见的那种,碗口边缘缺了个小角,却洗得干干净净,碗底还留着烧火时燎出的黑斑,像朵写意的墨花。水在碗里晃出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男人愣了下才接过来。他的指尖冻得发红,指节粗大,像老树枝,指甲缝里嵌着黑泥,像刚从田埂上回来,带着泥土的腥气。他捧着杯子的手微微发颤,热水透过粗瓷传到掌心,烫得他轻轻“嘶”了声,却舍不得松开,只小口小口地喝着,喉咙动得很轻,像怕惊扰了这方安静。热气熏得他眼睫上的水珠慢慢化了,顺着脸颊往下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的喉结动了动,像有话要说,却最终只是把杯子往嘴边送了送,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倒显得柔和了些。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过书架,忽然定住了。像被磁石吸住的铁屑,牢牢落在第三层那本翻旧的《唐诗选》上。书脊是牛皮纸的,被无数次触摸磨得发亮,像块温润的玉,边角卷得像波浪,露出里面泛黄的纸页,像老人额上的皱纹。那是一尘祖父年轻时读的书,扉页上还留着钢笔字:“廿七岁,于雨夜读此”,墨迹被岁月晕开,像朵淡墨的花,安静地开在米白的纸上,旁边还画了个小小的伞,伞下站着个模糊的人影——后来一尘才知道,那是祖父在画年轻时的祖母,当年他们就是在这样的雨天相识的。
“能、能看看吗?”男人指着书,眼里有点怯,像个孩子指着橱窗里的糖,既渴望又不敢伸手。他的指尖在布包上蹭了蹭,仿佛想擦去什么,却只把布丁蹭得更皱,露出底下磨白的线脚,像段被岁月磨软的绳。
“拿吧。”一尘笑了笑,棉布在《金刚经》的封面上停住,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这儿的书,本就是给人看的。”他的声音很轻,像落在书页上的雪,瞬间就融了,没留下一点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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