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猫的失踪(下)(2/2)
“和尚好生阔气,城内城外据说几万个投胎名额,说放就放,一文钱不要,只消投胎成人后年年香火供奉,跟白送有甚区别?”
“祖师慈悲。”
“哥哥别被白话蒙了眼睛,投胎又不是送鸡子,好几万个死人,钱塘哪儿来这许多肚皮?人又不是猪狗,一胎能下他十来个。”
“禅师是在世的神佛,总不至于蒙骗孤魂野鬼。”
“大人物急了眼,做出啥事也不稀奇。再者说,得了和尚的便宜,就得烧他家的香火。咱们自托庇于麻衣城隍,受了人家多少恩德,便连侄儿侄女也是李爷爷遣人救出来的,若为眼前一点小利叛去,实乃不忠不义,咱们兄弟也没得做!”
同乡弟兄义愤填膺。
牛六垂着脑袋,懦懦不言。
今夜,不知多少相似的对话在诸坊各个角落响起,不知多少境遇相似的死人在同样的抉择中辗转反侧。
“祖师恩泽众生,即便是孤魂野鬼,也愿一视同仁渡以慈悲,坊间闲言碎语,不过是小人中伤,施主大可放心。”
翌日。
轮转寺山门前长长的石梯前,身穿锦衣、面带宝光的和尚语气温和却不容质疑。
牛六迟疑着点头,将一对哭闹着不愿离开的儿女狠心推了出去,早等得不耐烦的神将立时上来,一手拽住一个,步步蹬上长阶。
他终究做出了选择,却不是为了自己,而是儿女。
他深切地知晓作孤魂野鬼的艰辛,自己尝过的苦,熬过的累,不愿让孩子再尝一次、熬一遍。
“既受了祖师的恩泽,施主当明白孰为正神……”
和尚在耳边喋喋不休。
牛六却只是紧紧摁住藏在心口的一对剪纸小人,眼睛死死对着长阶。
轮转寺背倚着朝阳,金光万丈,两个一步三回头的小小人影就这么一步步缘阶而上,渐渐消融在了光芒中,终于不见。
牛六心底空洞洞的。
“小鬼晓得了。”
…………
“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白日见得墙外污水渐涨,所以梦着黑水淹没屋宅,夜里听得猫叫,所以又梦着炭球儿变作大猫救人。”
“可是炭球儿不见了!”
孩子们又找着老医官,七嘴八舌说起昨夜共同的噩梦,老医官忙活了一宿,疲惫得慌,但仍强打起精神:
“猫儿嘛,三天两头的不见也是常事,以前它不也常常离家数日不归么?”
“可是……”
没了可是,老医馆已挨不住沉沉睡去。
孩子们对这回答很不满意,奈何大人们都忙得很,老医官已然是最“清闲”了的,他们懂事地不再打扰,决定自个儿去寻找真相。
正巧。
坊间流出一则奇闻。
说一坊民酒宴之后,乘船夜归,忽抬头望见桥头、屋檐有星星团团簇集。
正疑惑寒冬腊月,何来繁星?便见,一对星子向着小船忽然投下,落在船边,溅起几点冷水扑面,让他登时打了个激灵。没及回神,漫天繁星如雨急下,骇得他终于酒醒,才听清,“急雨”夹杂着凄厉的猫叫,他慌张匍匐船上,举灯细看,哪里是星星,分明是无数只猫幽绿的眼珠!
群猫争相投水,砸得河水沸腾,乱波急涌掀翻了小船,叫他跌落水中,冬日水冷,冻得他手脚抽筋,人直往河底坠。
不知呛了多少口冷水后。
幸有更夫路过,将他救上岸来,再看水中,水波静谧,活猫死猫一概皆无。
……
此事传出,坊间多以为是醉汉胡言,孩子们却放在了心上,一起到了传闻中那处河畔,悄悄揣了几衣兜饭团子。
饭团子是用陈旧杂粮与豆子蒸熟,再揉成团子,是本地人祭拜鬼神所用最次等的贡品,常被贫寒人家拿去供奉路边的野鬼毛神,譬如当初的某个十钱神,或者无名无姓的夭折婴灵。
为防野猫野狗抢食,还会在团子里掺杂一种气味浓重的野菜。
城里的猫狗甚至是老鼠都不爱吃,可炭球儿却偏偏喜欢。
孩子们把饭团子撒进水里,一遍又一遍呼唤着大黑猫的名字。
可除了招来几尾鱼苗啄食,什么动静也没有。
又拿饭团投喂附近看热闹的野猫,希望它能帮着传递消息。猫儿只是靠近嗅了嗅,“喵”的一声窜的老远,嫌弃地拿爪子抹鼻子。
孩子们失望又沮丧,可泥鳅却一下瞪圆了眼睛。
他也不解释,领着大伙儿就满城疯跑,一遇着猫儿,就拿饭团子投喂。
不出意外,没一只猫领情。
“饭团子气味重,它们不吃也不奇怪。”同伴劝慰。
“不!”
一路跑下来,泥鳅累得上气不接下气,还险些挨了几爪子,此时两眼却亮晶晶。
“奇怪!非常奇怪!”
孩子们同炭球儿与它的小弟厮混久了,尤其是经历了自鬼阿叔到来后的一系列风风雨雨,多少察觉到,炭球儿这伙猫儿与其他的猫儿是不同的,它们更加聪明,更加好斗擅斗,同样亲近五娘,也同样喜欢吃杂粮团子。
“是呀!”孩子们恍然大悟,“城里一只猫鬼……”
“呸!卢老说了,猫鬼是大人们心虚编出来的屁话!”
“那长毛贼……”
“长毛贼也是屁话!”
总而言之,那些特殊的猫儿竟同炭球儿一起消失不见了。
可当孩子们将寻到的真相郑重其事告诉大人们的时候,得到的却只是几声调笑,几个哈哈,几句敷衍的夸奖。野猫里还有这般奇妙?偌大的钱塘,你们都跑遍了?梦外涨了水,哪里去寻猫儿救命?没一个大人把孩子的话当真。
毕竟。
大人们总是忙活着大事,哪儿有功夫停下来,认真倾听一个小孩子们关于小猫的小小梦魇呢?
何况,时日已至。
明日就是尾牙节。
…………
十三家赶在尾牙节前,在曾经的兰李坊,清理了废墟,填平了泥沼,筑起高高的封神台,好在城内,在万众瞩目之下,宣告四方即任城隍。
而天上莲池仍黄多青少,妙心禅师好似已胜券在握。
祖师大度,特意在前一天,遣信使送来请帖,邀请李长安共襄盛举,愿意在他长长的封官许神的文书上,为麻衣城隍并部下几位大吏留下不轻不重的几笔。
“去,当然要去。”
“台子都给咱们搭好了,为什么不去?”
“为了今日,咱们冒了多少险,费了多少心,所以不但要去,还要早些去!”
刘府。
大伙儿已整装待发。
小七跃跃欲试:“胜负子攥在手里好些日,如今终于能落下啦!”
可李长安却笑着摇头。
“棋局都是人家摆的,落什么子也无益。”
“要想赢。”
李长安环视场中,目光停在了场中唯一一个不属于城隍府的局外人身上,一个形容潦草的和尚。
“就得掀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