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9章 我要当个音乐家(2/2)
路两旁,肯特郡的田野在窗外舒展,在夕照下呈现出一种丰饶而宁静的金绿色,远处农舍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成群的绵羊像散落的珍珠。
原来,腐国初夏的黄昏可以这样美。
一切看起来都如此正常,如此.....安全。
这时,司汤达听到了肚子里传出来的“咕噜噜”的声响,才想起自己几乎一整天都没正经吃过东西,全靠咖啡和紧张感吊着。
下了高速,找到一家坎特伯雷外环的一个加油站,把车拐了进去。
在便利店买了份冰凉而寡淡的金枪鱼三明治和一大瓶可乐,站在车边狼吞虎咽地吃完,又给油箱加满了油。食物的填充和汽油表的回满,带来一种朴素的、掌控生活的错觉,进一步稀释了司汤达心里残留的不安。
重新上路时,天色已彻底沉入宝蓝色的暮霭之中,远光灯划破渐浓的夜色。
司汤达跟着几辆伦敦车牌的车子,驶向高速公路的入口,心里盘算着回到伦敦的时间,以及那笔即将到手的、足以让他喘口气,或许能挽回些什么的五千镑。
不过,就在距离高速入口匝道尚有几百米处,车流毫无征兆地慢了下来,最终彻底停滞。
前方,红蓝两色的警灯在一片尾灯灯组成的红色海洋中突兀地闪烁,勾勒出几名穿着荧光黄马甲的身影。
“特么的,搞什么。”司汤达嘀咕一声,下意识地轻点刹车,跟着前车缓缓蠕动。渐渐的,一种微小的、冰凉的疑虑如蚂蚁般顺着脊椎爬升,但很快被他强行压下,只是寻常的交通管制或事故罢了,司汤达安慰自己,伦敦周边的高速晚上出点状况太常见了。
几分钟后,他的车挪到了路障前。一个体型臃肿、典型的英格兰红脸盘的帽子敲了敲他的车窗,手里拿着个荧光指挥棒。
“晚上好,先生,”胖帽子的声音透过玻璃显得有些沉闷,“抱歉,暂时不能上高速。得等一会儿。”
“出什么事了?”司汤达按下车窗,尽量让语气显得平常,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被耽误行程的无奈。
“德鲁伊斯顿公园那边下来了一群鹿,该死的,足足有十几头,跑到路面上来了。”胖帽子撇撇嘴,语气里带起了直观的抱怨,“怕它们受惊乱窜引发事故,我们的人正和公园管理员想办法把它们哄回去。”
“这几年不让猎鹿了,又没有天敌,保护得太好,这帮家伙繁殖得飞快,越来越不怕人,净给我们添乱子。耐心等等吧,估计用不了多久。”
鹿群?司汤达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些许,这理由听起来确实无稽却又合理。他点点头,“好吧,谢谢。”说着,眼神下意识地瞥向中控台上的时钟。
熄了火。焦虑开始不断慢慢的侵蚀刚刚建立起来的平静。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夕阳渐渐沉入地平线。
通知后车,维持秩序的胖帽子此时又转了过来,路过时,他的视线忽然间越过司汤达,落在了后排那个深棕色的、造型古朴的大提琴盒上。
“哈,”胖帽子语气轻快起来,带着一种发现共同话题般的热情,敲敲车窗。
司汤达心里一哆嗦,慢慢摁下车窗,“怎,怎么了,有什么问题么?”
“玩音乐的?”胖帽子指了指后排的琴盒,友善地问,“大提琴,您是音乐学院的?皇家音乐学院还是市政厅音乐戏剧学院的?”
听到这而,司汤达短暂松口气,迅速扯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使用了两遍的借口脱口而出,“哦,不是不是。是我,我女朋友的琴。出了点小毛病,音柱好像有点塌了,伦敦找不到合适的师傅,特意送去巴黎找一位老匠人保养了一下。刚取回来。”
这次,他刻意加重了“女朋友”和“保养”这几个词,试图强调这趟行程更多私人和合理的色彩。
“哇哦,专门跑一趟巴黎?您对她可真是上心!”胖帽子扬了扬眉毛,笑容更真诚了些,带着毫不掩饰的羡慕,“好姑娘值得最好的对待,是吧?包括她们的乐器。”
司汤达干笑两声,含糊应道,“是啊.....她爱惜的紧。”心里却盼着对方赶紧离开。
然而胖帽子谈兴正浓,屁股一横,倚在车窗边,仿佛找到了执勤间隙难得的消遣,“不过,说起来,我中学那会儿也练过几年大提琴,还梦想当个音乐家。”
“可惜啊,到了Level那年,才发现自己手指头又短又笨,揉弦揉得像电钻,音准更是灾难,老师委婉地建议我或许该考虑一下.....嗯,其他更适合为女王陛下效力的职业。”胖帽子自嘲地笑了笑,拍了拍自己突出的胃袋。
司汤达只能维持着礼貌的倾听姿态,鼻腔里发出表示理解的“嗯嗯”声,脚指头在鞋子里不断的扒拉着,企图转移紧张,希望这突如其来的“怀旧剧场”尽快落幕。
夜色渐深,被堵住的车流开始有些焦躁,零星响起几声短促的喇叭声。
胖帽子似乎浑然不觉,或者说毫不在意。他忽然凑近了些,目光再次投向那只琴盒,眼神里闪烁着一种作为一个“音乐人”的好奇与渴望,“嘿,伙计,说起来.....介不介意让我看一眼?就一眼!我老师当年有一把老琴,声音醇厚得跟陈年威士忌似的,我看您女朋友这琴盒的款式......唉,你女朋友这把是什么牌子?”
司汤达的掌心开始冒汗,“我不太懂这些,她没说......”
“让我猜猜,是意呆利琴吗?还是法兰西的?”胖警官兴致勃勃地凑近,“说真的,能让我看一眼吗?就一眼。这么多年了,我就见过老师那把好琴。”
“要不,还是别了,”司汤达只觉得腚沟子那儿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喉咙发干,大脑飞速旋转寻找推脱的理由,“这......恐怕不太方便。她特别宝贝这琴,再三叮嘱我不能让别人碰,连呼吸重了都怕哈气熏着漆面......”
试图用夸张的玩笑掩饰紧张。
可胖帽子闻言,非但没有退缩,反而哈哈一笑,带着一种英式特有的、半真半假的调侃,眨了眨眼,“怎么?怕我手重给摸坏了?还是说......这宝贝盒子里除了琴,还藏着别的什么更带劲的东西?”
听着语气轻松,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职业性的审视,却让司汤达如坠冰窟。
空气似乎凝固了几秒。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犬吠和人的吆喝声,似乎驱鹿行动有了进展。
司汤知道,任何过度的推拒在此刻都可能适得其反,引来更彻底的怀疑。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胸腔里疯狂擂鼓的心跳,脸上挤出一个无比勉强、近乎扭曲的笑容,“您真会开玩笑...好吧,就看一眼,说好了,就一眼。她要是知道了,非跟我分手不可。”
说完,几乎是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脚步有些虚浮地绕到车后,拉开后车门。
车内灯自动亮起,昏黄的光线洒在那只安静的琴盒上,弯腰,伸手,手指微颤地拨开黄铜搭扣,掀开盒盖。
深红色的天鹅绒衬垫上,那把浅棕色、漆面温润的大提琴安然静卧,弯曲的琴颈、光滑的琴身、紧绷的琴弦,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松香和旧木料特有的、微带苦涩的香气淡淡溢出。
胖帽子在司汤达身后瞧见琴,惊喜地“哇”了一声,眼睛发亮。
等到司汤达闪过身,胖帽子刚要凑过去,“呃,那什么,”司汤达拿出一副白手套。
“噢噢噢,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戴上手套,胖帽子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几乎将上半身探进车内。他看得极其专注,手指虚悬在琴身上方,仿佛在感应某种无形的磁场。
“啧啧啧,看这F孔的切割,这弧度,这手工打磨的痕迹.....还有这背板的虎纹枫木,”胖帽子低声喃喃,像在鉴赏一件绝世珍宝,“绝对是约翰·普莱斯或者威廉·福斯特那一脉十八世纪末顶尖匠人的手艺!”
“瞧这琴头螺旋的雕刻,这精准得如同数学公式般的弧度,只有那种追求极致完美、甚至有点偏执的老家伙,才做得出来.....我的天,这漆面保养得真好,阳光底下看,肯定是那种深不见底的蜜色......知道吗?他们用的漆料配方是祖传的,阳光下会泛出一种特殊的琥珀光泽,每一把琴的背板都是根据木纹精心挑选的枫木,你看这里的水波纹……”
“这可不是普通保养,嘿,伙计,你女朋友这琴,是件真正的老琴,演奏家级别的......”
胖帽子的语气充满了真诚的赞叹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可说出的每一个专业术语都像锤子敲在司汤达紧绷的神经上。
司汤达只能僵硬地站在一旁,点头,含糊应和,感觉冷汗正顺着腋下悄悄滑落。
死死盯着那双戴着白手套的手,生怕它们下一刻就会不受控制地抚摸上去,或者更糟。
终于,胖帽子满足地或者是遗憾地叹了口气,直起身,小心翼翼地将琴盒盖合上,卡扣发出清脆的“咔哒”声。
脱下手套,递还给司汤达,脸上还带着沉醉的神情,“多谢了,伙计!开眼了,真是开眼了!替我向你女朋友问好,她真有品味,也真幸运。”
“一定,一定转达。”司汤达忙点头,声音僵硬沙哑。
随后几乎是抢过手套,迅速关上车门,仿佛要将一个巨大的秘密重新锁回车厢之中。
胖帽子友善地拍拍车顶,转身走向路障方向,似乎还在回味刚才的惊鸿一瞥。
司汤达钻进驾驶室,瘫在座椅上,心脏仍在狂跳,额头上已是冰凉一片。死死盯着前方,祈祷着路障尽快撤除。
只不过,他没注意到的是,不远处,胖帽子正和另一个年纪更大的黄背心站在警车旁说着什么,不时朝他的方向指指点点。
终于,十几分钟后,前方的刹车灯开始次第熄灭,车流缓缓蠕动起来。
胖帽子站在路边,挥舞着荧光棒,示意车辆可以通行。
司汤达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踩下油门,宝马车汇入逐渐加速的车流,驶上了高速公路。
他将车窗彻底打开,让冰冷的夜风猛烈地灌入,试图吹散车厢内残留的松香味和那令人窒息的惊慌。
然而,轻松只持续了不到五分钟。
后方,一辆原本寻常行驶的警车,突然加速靠近,车顶的蓝红灯毫无征兆地爆闪起来,刺目的光芒透过车窗,瞬间将司汤达的脸孔映照成一片诡异的、不断闪烁的蓝红之色,之后,警笛声响起,示意他靠边停车。
司汤达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
他下意识地想深踩油门,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勒住了这疯狂的冲动,逃跑,意味着一切彻底结束,甚至可能更糟。
在警笛声第三次响起,车载喇叭里开始出现吹气声,司汤达一咬牙,机械地、几乎是凭借本能地打转向灯,将车缓缓驶向左前方的一个紧急停车区。
车停稳后,司汤达双手死死攥着方向盘,手掌心都有些疼。
三名帽子下车,脚步声沉稳地接近。副驾驶那边下来的,正是刚才那个胖帽子,脸上已不见了丝毫之前的热情与闲聊的轻松,只剩下一种公事公办的冷硬。
从后门下来的则是刚刚在和胖帽子指指点点,一名年纪稍长、面色严峻的反光黄马甲。
司汤达降下车窗,努力让声音不颤抖,“警官,请问,有什么事吗?”他甚至试图挤出一个无辜困惑的表情,但面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年长的黄马甲面无表情,“先生,请熄火,下车,双手放到我能看得见的地方,我们需要检查一下您的车辆。”
冰冷的绝望,如同冰水,瞬间贯通了四肢,已经大脑空了的司汤达机械地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双脚落地时几乎踉跄了一下。
“请面向车辆,双手放在引擎盖上。”黄马甲命令道。
司汤达依言照做,感到一双有力的手开始在他身上拍打、摸索,从腋下到腰间,再到裤腿。每一个动作都让他浑身僵硬。
与此同时,胖帽子直接拉开后车门,取出大提琴盒放在后备箱盖上,打开琴盒。
这一次,他的动作没有任何欣赏或迟疑。双手握住琴颈,稍一用力,将整把大提琴从衬垫中提了出来,那动作清晰地显示了他对这份重量的确认。
然后,又从腰间取出一支强光手电,拧亮,雪亮的光柱毫不客气地、径直照射向琴身一侧的F孔。
光柱深入那个幽暗的共鸣腔上移动,突然停住了。胖帽子的手指在琴箱内部轻轻叩击,发出一声与其他部位不同的闷响。胖帽子抬起头,目光与黄马甲交汇,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黄马甲会意,停止了搜身,用冰冷的、毫无感情的声音说,“先生,现在以涉嫌运送.....但你所说的每句话都可能成作为对您不利的证据......”
话音刚落,一副冰冷的手铐“咔哒”一声,利落地铐上了司汤达的手腕。
那金属的触感,瞬间击碎了他所有的侥幸和幻想。
司汤达甚至没有挣扎,也没有辩解,就像一具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玩具,被黄马甲半推半扶着,塞进了警车冰冷的后座。
车门关上的沉闷声响,彻底隔绝了外面世界的空气和声音。
司汤达瘫坐在座椅上,目光空洞地望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被警灯染成诡异颜色的夜景。
眼中的世界扭曲变形,暮色中的高速公路像一条流淌的冥河,远处城市的灯火如同繁星,却再没有一盏属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