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2章 统计员与死神(2/2)
修士抬起脸,那张脸沟壑纵横,像一张被雨水冲刷了千年的桦树皮。在普斯科夫,上帝只管诺夫哥罗德大街以上的事。以下的,归统计员管。他顿了顿,又说,但是记住,孩子,数字会反噬。你填下的每一个0,都会在未来某个时刻变成吞掉你的洞。
伊万回到地下室时,别格莫特正坐在他的桌前,手里拿着那份关于萨沙的表格。
您迟到了,胖子主任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普斯科夫州的时钟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除了死人。
别格莫特·鲍里索维奇,伊万鼓起勇气,我们统计的这些数据,究竟有什么用?
主任的金牙在荧光灯下闪过一道寒光:这个问题,价值五千卢布。也就是您一个月的工资。
他站起身,巨大的身躯像一堵会移动的墙。跟我来。
他们走向地下室的尽头,那里有一扇铁门。别格莫特用一把巨大的钥匙打开门,里面是更深的黑暗。黑暗中传来滴答声,像水滴,像心跳,像生命倒计时。
每个普斯科夫市民,从将军到妓女,都有他们的生命意义配额。这个配额不是上帝给的,是我们给的。我们给得多,他们就活得有劲;我们给得少,他们就活得像行尸走肉。这就是统计的终极意义——我们不是在记录生命,我们是在分配生命。
可谁给了我们这种权力?
没人给,别格莫特转过身,他的脸在昏暗中像一张浮在油上的饼,权力就像普斯科夫冬天的寒气,它来了,你就得接受。质疑它的人,都已经变成了表格。
他指了指墙上。那里挂满了表格,每张表格上都有照片——伊万认出了几张脸,那是他统计过的对象,那些已经变成了表格的一部分的人。
他们现在很幸福,别格莫特温柔地说,因为他们不再需要寻找意义了。他们本身就是意义。
伊万开始失眠。每当他闭上眼睛,就看到无数数字在黑暗中飞舞,每个数字都长着一张人脸。安娜·彼得罗夫娜的脸是,费奥多尔的脸是0.03,萨沙的脸在1007.8之间闪烁不定。
女儿的情况在恶化。生命之息喷雾只剩下最后一点,药房里的人说下一批货要等到下个月,从诺夫哥罗德运来。而那个月他的工资——五千卢布的金币——被别格莫特扣了一半,因为他在萨沙的未来希望值一栏出现了数据异常波动。
你必须纯粹,别格莫特说,统计员不能有人性,人性是误差之源。
伊万想起了基洛夫工厂的工程师们。他们也曾被要求纯粹,纯粹地执行计划,纯粹地忽视机器的哀鸣。后来工厂爆炸了,死了十七个人,官方统计说只有三个,因为数字需要优化。
他意识到自己陷入了一个比州统计局更可怕的系统。在那里,人至少还能保持愤怒;在这里,愤怒只是表格上的一个栏目。
转折点出现在一个雨夜。
那天他正在统计一个妓女,名字叫做柳博芙·斯捷潘诺夫娜——讽刺的是,柳博芙在俄语里意为。表格要求统计她的尊严损耗速率灵魂市场价格。
伊万看着表格上她的照片。那个女人有着一张普斯科夫农妇常见的宽脸,眼睛里的疲惫像是用刻刀刻上去的。他想起在基洛夫工厂附近的小酒馆里,曾见过这样的女人。她们喝一杯三十戈比的伏特加,谈论着孩子、物价和永远不来的春天。
他的手悬在表格上方,钢笔尖颤抖得像濒死的蜜蜂。
然后,他写下了一个词,而不是数字。
在尊严损耗速率一栏,他写下了:去你妈的统计。
在灵魂市场价格一栏,他写下了:priceless(无价)——他故意用了英文,仿佛这样就能逃脱这个俄语的牢笼。
墨水渗入纸面的瞬间,整个地下室的灯全部熄灭了。黑暗中传来别格莫特的咆哮,那声音不再是人,而是某种兽类的嘶吼。
你毁了它!你毁了完美的数据!
伊万在黑暗中奔跑。他撞翻了桌椅,踩碎了无数表格。那些表格发出玻璃般的碎裂声,每个碎片里都有一个声音在呐喊: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冲上石阶,推开那扇骷髅头的门。门外不是幽灵巷,而是普斯科夫的中心广场。但广场上的钟楼是倒着走的,圣三一教堂的圆顶变成了猫头,正用巨大的眼睛盯着他。
更诡异的是,整个城市的人都静止着。卖葵花籽的老太太保持着抓一把瓜子的姿势,她的嘴巴张开,吐出一条长长的纸带,纸带上写满了数字。在诺夫哥罗德大街骑车的邮差悬在半空,车胎里流出的不是气,而是一串串公式。
伊万明白了,整个普斯科夫都是一张巨大的表格,每个人都是数据。而他,是第一个填错了格的病毒。
别格莫特追了出来。他不再肥胖,而是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由数字组成的怪物。他的身体是流动的0和1,眼睛是两个%。
你无法逃脱统计!他吼道,你本身就是统计的结果!你的出生年月,你的身份证号码,你的税号,你的电话号码——你什么都不是,你只是这些数字的容器!
伊万在静止的人群中奔跑。他跑过苏维埃大街,跑过基洛夫工厂,跑过女儿学校门口。他看到女儿的班主任也静止着,嘴巴里吐出的是成绩单。
然后他看到了女儿。她站在地下室的单间门口,手里握着那个空了的生命之息喷雾罐。她的嘴巴也在吐出纸带,纸带上只有一个重复的数字:。
伊万撕下那张纸带,疯狂地填上一个新的数字:。
无穷大。
整个城市发出一声呻吟。所有的数字都开始闪烁,所有的表格都开始燃烧。人们在火焰中复活了,他们开始说话,说的不是数字,而是:
为什么?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人总是要死的,干嘛费那么大劲儿活着呢?
大家都说天生我材必有用,可你怎么知道自己生来有什么用?
这些声音汇成普斯科夫河的洪流,冲垮了别格莫特。那个数字怪物在为什么的质问声中崩解,最后只剩下那枚金币,在伊万脚下旋转。
金币上的双头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行字:享受活在当下的每一分钟。
伊万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普斯科夫河边的长椅上。天亮了,阳光像刚出炉的面包一样温暖。他手里握着那枚金币,但金币已经变成了普通的铜板。
他狂奔回家。女儿正坐在桌前吃早餐——黑面包和红茶,呼吸平稳。
爸爸,你看,她举起一张纸,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的理想》,我写的是我要当统计员。
伊万的心沉了下去。
我写的是,女儿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要统计普斯科夫有多少片树叶,多少声鸟叫,多少回妈妈爱你。老师说,这些数据没有实用价值。但我说,实用价值是谁定义的呢?
伊万抱紧了女儿。他想起了别格莫特,想起了那个地下办公室,想起了所有变成表格的人。
他走出房间,在普斯科夫清晨的街道上漫步。路过《红色北方》报社时,他看到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陀思妥耶正站在门口,手里举着新写的诗集。路过诺夫哥罗德菜市场时,他看到安娜·彼得罗夫娜正在和卖酸黄瓜的小贩激烈地讨价还价,脸上泛着健康的红晕。
在苏维埃大街的拐角,他又看到了那个灰衣人。但那人只是对他点点头,然后消失在人群中。
伊万摸了摸口袋,里面没有名片,没有表格,只有一张女儿作文的草稿。作文的结尾写着:
……所以我也不太确定,可是我知道,我会享受活在当下的每一分钟。因为妈妈说,每分钟都是上帝给的,但上帝不管统计。
伊万笑了。他走进一家还开着的杂货铺,用那枚铜板买了一包葵花籽。嗑开第一颗时,他听到了一声清脆的裂响。
那声音不是数字,不是表格,不是意义。
那就是一颗葵花籽裂开的声音。在普斯科夫,在罗刹国,在罗刹国,在这片总试图把一切都变成统计的土地上,这声音小得可笑,也大得神圣。
它不属于任何表格。
伊万·伊万诺维奇·涅朵布林斯基站在苏维埃大街三号院的门口,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看着普斯科夫的天空。天上有云,云的形状无法统计;有鸟,鸟的飞行轨迹无法归档;有太阳,太阳的热度无法用任何指数衡量。
在那个永远不被首都承认的幽灵巷13号半的地下室里,也许别格莫特正在重新组装自己,也许新的统计员正被录用。但这些都与伊万无关了。
他只知道,女儿今晚想喝蘑菇汤,而他恰好知道诺夫哥罗德菜市场哪家的蘑菇最新鲜。这种知识无法被统计,因为它太具体,太渺小,太真实。
真实到毫无意义。
而这,正是它最大的意义。
三年后,普斯科夫州统计局的多余人员清退名单上,出现了伊万·伊万诺维奇·涅朵布林斯基的名字。官方记录显示,他于三年前失踪,最后一次被目击是在幽灵巷附近。
而在普斯科夫河的旧书摊上,出现了一本没有作者名字的奇书,书名叫做《生命意义统计指南》。书的最后一页写着:
最终解释权归所有拒绝被统计的人。
这本书一共印刷了零册,但每个读过它的人都声称拥有它。在普斯科夫,在下诺夫哥罗德,在基辅,在明斯克,在每个俄语对话的角落里,它像幽灵一样流传着。
就像别格莫特说的,它无处不在,但又什么都不是。
就像生命的意义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