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6章 永恒当铺(1/2)
伏尔加格勒的十二月,将整座城市压进一种凝滞的昏暗里。伊利亚·谢尔盖耶维奇踩着结冰的鹅卵石路走向“永恒当铺”。他怀里揣着最后三枚银卢布,还有半块黑面包——那是今晨妻子柳芭在炉火余烬里烘烤的,面包屑沾在他冻裂的指缝间,像几粒微小的、褪色的星辰。
当铺开在老城区一栋歪斜的木屋里,门楣悬挂着一块被煤烟熏得发黑的橡木招牌,上面用焦油画着沙漏与天平。推门时铜铃嘶哑地一响,暖意混着陈年伏特加和霉变账簿的气味扑面而来。柜台后坐着当铺老板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他裹着紫貂皮坎肩,秃顶在煤油灯下泛着油光,金丝眼镜链子垂在鼓胀的肚腩上,随着他拨打算盘的动作轻轻摇晃。算珠的脆响在寂静的铺子里回荡,如同冰层下伏尔加河隐秘的呜咽。
“啊,伊利亚同志,”格里戈里头也不抬,声音甜腻如掺了伏特加的蜂蜜,“又来抵押‘清晨阳光’?上次那份额度,可刚在您儿子的肺炎药费里烧光了。”
伊利亚喉结滚动,指尖掐进掌心。他想起昨夜,六岁的小彼得蜷在冰冷的床上咳嗽,柳芭用围巾裹紧孩子单薄的肩膀,炉膛里最后一点桦木柴噼啪爆开火星。“彼得说想看真正的雪人,”柳芭的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是窗玻璃上呵出的影子。”而今天清晨,孩子滚烫的额头贴着他脸颊时,那细弱的呼吸灼烧着他的神经。他掏出三枚银币放在柜台上,铜锈般的绿斑在灯光下闪烁:“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我要抵押……抵押明早彼得第一次踏进雪地的脚印。”
格里戈里终于抬眼,镜片后的目光像解剖刀般精准。他慢条斯理地打开一本比人还高的硬皮账簿,皮革封面裂着蛛网般的纹路,内页是泛黄发脆的羊皮纸。“好眼光,同志!”他蘸着墨水的鹅毛笔在纸页游走,墨迹竟如活物般钻入纸纤维,“‘孩童初踏雪地的惊奇’,成色上等。可兑换三枚银币,外加半袋黑麦粉——足够熬过这周的严寒。但记住,”他指尖轻点账簿,墨字突然渗出暗红血丝,“抵押生效后,您将永远遗忘雪地里那串小小的脚印,以及他当时眼睛里的光。就像您已忘记上个月抵押的‘柳芭产后第一缕微笑’。”
伊利亚闭上眼,彼得在雪中张开双臂奔向他的幻象在黑暗中碎裂。他签下名字,墨迹瞬间干涸,账簿自动翻过一页。格里戈里将银币和面袋推过来,笑容在油光里浮动:“明智的选择!等彼得长大,您会用这钱给他买双真正的雪地靴——那时的雪,可比现在珍贵百倍!”
归家路上,伊利亚将面袋藏进大衣内衬,银币在口袋里叮当作响。路过中央市场时,他看见鱼贩谢尔盖正跪在结冰的摊位前,用斧头劈开冻硬的鲱鱼。鱼眼珠凸出如玻璃珠,凝固着临死前的惊愕。谢尔盖的围裙沾满血冰,他抬头时,伊利亚发现他左眼眶深陷——那是去年抵押“妻子临终前最后一吻”换来的假眼。谢尔盖咧嘴笑,露出被劣质伏特加染黄的牙:“伊利亚!听说你抵押了彼得的雪地脚印?好!等孩子长大,我请他喝伏特加庆祝!”他拍着冰柜上悬挂的猪头,獠牙间凝着霜,“沙皇在位时,我们抵押来年收成;现在,我们抵押明天的欢笑。但总有一天,同志,总有一天这些账会连本带利还清!”
伊利亚匆匆逃离,身后谢尔盖的笑声混着鱼腥气在寒风里飘散。推开家门时,柳芭正就着最后一点炉火热汤。蒸汽氤氲中,她瘦削的肩胛骨像两片即将折断的翅膀。“面买到了?”她声音沙哑,将粗陶碗推到他面前。汤里漂浮着几片芜菁,油星少得能数清。伊利亚点头,却发觉自己无法描述彼得在雪中奔跑的模样——那段记忆像被橡皮擦抹去,只剩一片毛玻璃般的空白。他低头喝汤,热流滚过喉咙,却暖不了心底突然裂开的缝隙。
深夜,伏特加的灼烧感在胃里翻腾。伊利亚在阁楼翻找旧物时,踢翻一个蒙尘的木箱。箱底压着本硬壳册子,封皮烫着褪色的金十字架。翻开泛黄纸页,前沙皇时代老牧师的手迹在煤油灯下颤抖:“警惕时间当铺!他们用未来的幻影,窃取你此刻活着的凭证。”附页夹着一张泛黄的剪报:1913年《伏尔加河晨报》报道,当铺老板格里戈里·叶菲莫维奇涉嫌用妖术骗取老妇人“临终祈祷的安宁”,换取其孙子的贵族学院入学资格。报道末尾一行小字刺入眼帘:“该犯于行刑前夜消失,刑场雪地上只余一串倒退的脚印,直通伏尔加河冰窟。”
伊利亚浑身血液冻结。他抓起册子冲出家门,寒风如刀刮过脸颊。当铺门窗紧闭,铜铃在风中发出垂死的呻吟。他绕到后巷,发现地下室的铁栅栏虚掩着,缝隙里透出诡异的蓝光。撬开锈锁的瞬间,腐臭与甜腥扑面而来。地下室竟是一座冰窖,四壁挂着无数玻璃罐,每个罐中悬浮着发光的碎片:婴儿的初啼凝成露珠,初恋的吻化作粉红气泡,母亲为孩子梳头的低语缠绕成发光的丝线……最中央的冰台上,躺着彼得!孩子脸色青紫,胸口插着一根冰晶做的刺,罐中标签写着:“伊利亚·谢尔盖耶维奇抵押品:孩童初踏雪地的惊奇”。
“啊,我们的记账员来了。”格里戈里从阴影里踱出,紫貂皮坎肩换成缀满符文的黑袍,秃顶上盘踞着暗红色的犄角,“您偷看了不该看的牧师日志?真遗憾,同志。但既然来了,不如看看完整账簿——”他摊开那本巨册,羊皮纸页自动翻飞。伊利亚看见自己的名字下,密密麻麻列着抵押记录:“柳芭产后微笑(1918.3.12)”、“父亲葬礼上握住母亲的手的温度(1925.11.7)”、“听见彼得叫第一声‘爸爸’时的心跳(1929.5.1)”……每条记录旁都标注着利息:抵押“微笑”后,柳芭的皱纹深了三道;抵押“握手温度”后,母亲在他下次探望时已遗忘他的脸。
“您以为在兑换面包?”格里戈里轻笑,指尖划过账页,墨字渗出鲜血,“您在兑换遗忘!遗忘让穷人忍耐,让富人安眠。看那边——”他指向冰窖角落。几个透明人影在罐中挣扎:穿长裙的老妇人徒劳拍打着玻璃,罐签是“带孙女看索契海浪的承诺”;中年男人在冰晶里蜷缩,标签写着“32岁设计师安德烈·伊万诺夫:未启程的冰岛极光之旅”。最深处,罐中悬浮着七位数金卢布的幻影,底下压着45岁的销售总监娜塔莉亚·德米特里耶夫娜——她胃部溃烂出黑洞,正撕扯自己长出化疗账单的头发,罐签标注:“晚期胃癌患者的全部春天”。
“柳德米拉阿姨攒了一辈子钱环游世界,”伊利亚声音嘶哑,“结果抵押了‘看金字塔落日的余晖’,只换得葬礼上三车纸钱!”
“纸钱也是钱!”格里戈里鼓掌,金表链叮当作响,“娜塔莉亚抵押了女儿毕业典礼的拥抱,柳德米拉抵押了丈夫鬓角白发的触感——她们换来的金卢布,此刻正堆在市长别墅的地窖里,酿成最醇的伏特加!”他掀开冰台暗格,取出水晶瓶。酒液猩红如血,瓶底沉着铃兰花瓣与未拆封的旅行指南。“尝尝?用‘抵押品’发酵的‘遗忘伏特加’,喝一口就忘了为何痛苦——就像您忘了彼得雪地里的脚印。”
伊利亚踉跄后退,脊背撞上冰墙。彼得在罐中突然睁开眼,小小的手掌贴在玻璃内壁,嘴唇无声开合。父亲的心脏骤然撕裂,牧师日志的警告在脑中炸响:“当铺靠吞噬‘活着的凭证’续命,唯有被抵押的时光回归本主,魔鬼才会化为寒冰。”他抓起冰镐劈向彼得的玻璃罐!寒冰爆裂的巨响中,格里戈里发出非人的尖啸,犄角迸出黑烟:“你毁了三十年最佳抵押品!现在,你灵魂的利息该清算了!”
当铺木梁在震动中呻吟,账簿悬浮空中自动翻页,墨字化作黑蛇缠向伊利亚脖颈。他抱着昏迷的彼得撞开正门,冲进伏尔加河畔的暴风雪。身后传来格里戈里癫狂的喊叫:“跑吧!但你的账永远在!柳芭抵押了‘与你白头到老的晨光’,只为换你今晚能活着回家——现在,利息该还了!”
回到公寓时炉火已熄。柳芭蜷在炕上颤抖,脸颊灰败如纸。见伊利亚抱着彼得冲进来,她挣扎着摸向孩子额头:“汤……我留了……”话音未落,她突然剧烈抽搐,嘴角溢出白沫。伊利亚将彼得裹进毯子塞给邻居老裁缝玛特廖娜,抱起柳芭冲向医院。雪片如刀割在脸上,他怀中女人轻得像一捆枯枝。急诊室白炽灯刺得人眩晕,医生摘下眼镜摇头:“太迟了,同志。她抵押了太多‘活着的凭证’——身体早已是空壳,只靠当铺的契约吊着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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