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4章 罗刹大厦(2/2)
五月九日,胜利日的清晨。尖锐的战争警报毫无征兆地撕裂了罗刹大厦的寂静!阿纳托里冲下楼梯,心脏狂跳。他惊恐地发现,大厦所有窗户都亮着刺目的白光,窗帘剧烈抖动。然而,窗帘缝隙后移动的,并非人影,而是1925年款式的笨重幻灯机,将一幅幅泛黄、跳动的历史画面粗暴地投射在窗玻璃上。冲到楼外广场,眼前的景象让他血液冻结:游行队伍凝固在同一个循环片段里——一个小女孩踮着脚,将一块饼干递给轮椅上的残疾老兵。这个画面阿纳托里在2022年的电视新闻里见过无数次,当时科舍伊曾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防止历史虚无主义的必要技术手段,同志。历史需要被固定,像标本一样永恒。”此刻,幻灯机的光束在阿纳托里脸上摇曳,老兵空洞的眼神和小女孩僵硬的笑容,如同一个巨大而荒诞的诅咒。
第七个月,一个裹着寒霜的清晨,阿纳托里的信箱里塞着一份1936年的《消息报》。头版大幅照片上,斯大林站在检阅台上,威严俯视。可就在他身后阴影里,一个高大的人影被浓重的墨汁彻底涂黑,只余一个模糊的轮廓,像一道被强行抹去的裂痕。当夜,1306室那架尘封的旧钢琴突然自行鸣响!琴键无人触碰,却自动起伏,弹奏着《国际歌》。每一个音符都沉重、滞涩,慢了半拍,如同生锈齿轮在绝望地转动。乐声在最高亢处戛然而止。死寂骤然降临。紧接着,阿纳托里清晰地听到走廊里传来十二个人的呼吸声——深沉、悠长、带着一种非人的节奏感。他屏住自己的呼吸,侧耳细数:一、二、三……十二。可当第十三个心跳该出现的位置,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冷的空洞。他猛地捂住胸口——那里空空如也,自己的心跳竟不知何时已悄然溜出胸腔,消失在罗刹大厦无边的黑暗里。
停车场凶杀案的新闻轰动全城。警笛尖啸,红蓝光芒刺破罗刹大厦沉闷的黄昏。阿纳托里被挡在警戒线外,却目睹了足以颠覆认知的“真相”:所谓“尸体”,是一堆被利刃捅破的厚重牛皮纸文件袋。涌出的不是温热的鲜血,而是雪片般纷飞的、盖着鲜红“2020年已审核”印章的住房申请表格!穿白大褂的“取证员”面无表情,将散落一地的表格胡乱塞进黑色裹尸袋。与此同时,阿纳托里口袋里的手机震动起来。管理员那从铁皮柜深处挤出来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安抚:“别紧张,尼古拉耶维奇同志,只是例行更换住户档案。新档案更……高效。”电话挂断,阿纳托里看着警察封存起最后一袋“尸体”,封条上印着的,正是“特维尔特别建设委员会”的徽记。
阿纳托里崩溃了。他抓起几件衣物,只想冲回基辅火车站,逃离这座吞噬灵魂的魔窟。可当他狂奔到特维尔街头,眼前的景象让他如坠冰窟:整座城市已沦为罗刹大厦的冰冷延伸!所有报亭的玻璃上,密密麻麻贴着2021年十月的日历;每一个公交车站的广告牌,都覆盖着他当初张贴的寻租启事照片;霓虹灯在湿漉漉的柏油路上投下迷离光影,科舍伊·彼得罗维奇正斜倚在灯柱下,嘴角咧开一个没有温度的笑容。他手中那份薄薄的合同在阿纳托里面前轻轻一抖,纸页竟瞬间化作一只灰白的鸽子,扑棱着翅膀,无声地飞入浓重的夜色。“您瞧,尼古拉耶维奇,”科舍伊的声音带着金属摩擦的嘶哑,左眼那颗麦粒肿剧烈地抽搐着,像一盏接触不良、即将熄灭的信号灯,“我们早把边界拆了。从彼得堡的涅瓦河畔,到太平洋的勘察加半岛——全是一个单元,同一个永恒的地址。”
阿纳托里最终回到了1304室。他不再试图离开。有时,手机会收到新“住户”的咨询短信。这时,他便默默打开衣柜,穿上那件不知何时挂在里面的管理员深蓝色外套。外套沉甸甸的,内袋里,静静躺着一张2014年克里米亚某度假村的泛黄门票。当他在猫眼后,看到一个风尘仆仆、拖着沉重行李箱的身影——箱子里露出《大师与玛格丽特》烫金书脊的轮廓,像极了当初的自己——他会习惯性地,轻轻敲响1301室那扇虚掩的门。门内,十二台VR眼镜依旧幽幽闪烁,镜片流淌着恒定的光。最新投放的模拟画面里:穿条纹睡袍的“阿纳托里”站在厨房,正将一锅热气腾腾的荞麦粥,小心翼翼地分给面前十二面落地镜中自己的倒影。而在罗刹大厦每一部电梯的镀金镜面中,两百个胡子拉碴、眼神空洞的阿纳托里,正抱着纸箱,嘴唇无声开合,集体背诵着那条深入骨髓的物业通知:“禁止在走廊讨论不存在的事物——此规定自1917年10月25日起,永久生效。”
第十三个月,一个阴冷的午后。阿纳托里在厨房水槽边,发现墙角霉斑异常繁茂。凑近细看,那些灰绿、深褐的菌丝竟诡异地勾勒出斯大林格勒战役的详细作战地图!伏尔加河的曲线,马马耶夫岗的等高线,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他下意识抓起抹布用力擦拭。霉斑被擦去,大片墙皮随之簌簌剥落。墙皮之下,赫然露出冰冷的金属板!金属板上,用粗大的铆钉固定着一本厚重的、皮质封面的册子。他颤抖着翻开。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名字,整整两百个。他手指僵硬地向下移动,最终停在一行字上——自己的全名:阿纳托里·尼古拉耶维奇·奥博连斯基。下方,一行小字清晰标注:入住日期:1917年10月25日。
几天后,科舍伊最后一次造访。他带来一份崭新的、印着玫瑰暗纹的物业通知,左眼麦粒肿已溃烂化脓,散发出淡淡的腐臭:“经全体住户(200户)民主表决一致通过,罗刹大厦将于明年元月一日,正式获得属于我们自己的邮政编码!”他枯瘦的手指戳着通知下方,“请各位住户,向各自房间内的虚拟信箱,缴纳本年度集体户籍认证与管理费。金额:一个您最珍视的记忆。”
从此,当黎明前最浓稠的黑暗笼罩罗刹大厦,1304室的阿纳托里总会被一种奇异的声响唤醒。那不是风声,不是水管呻吟。那是两百个不同音调、不同频率的鼾声,穿透劣质预制板的缝隙,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它们交织、碰撞、重叠,汇成一支庞大而诡异的合唱。细听之下,竟像两百台生锈的旧式录音机,同时播放着从1922年到2023年间所有版本的《国际歌》——沙皇时期的军乐改编版,卫国战争时前线广播的嘶哑版,解体后首都摇滚乐队狂躁的版本,甚至还有2022年某个被封锁网站流传出的、节奏错乱的电子混音版……无数个时代的旋律在鼾声中扭曲、挣扎、相互吞噬。
阿纳托里不再试图入睡。他默默起身,拧开床头那盏接触不良、时明时灭的台灯。昏黄的光晕下,他拿起桌上那罐科舍伊留下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黑色机油。用指尖蘸取,他在1304室新糊的、尚带着潮气的墙纸上,一笔一划,缓慢而专注地抄写着。字迹黏腻、乌黑,如同凝固的血:
“本大厦不存在——如有疑问,请向不存在的事物管理处申诉。”
墙纸吸收着机油,字迹边缘微微晕开。隔壁1303室传来一声清晰的、属于婴儿的啼哭,短促而尖锐,随即被更深的寂静吞没。阿纳托里蘸满机油的手指悬在半空,油滴落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洇开一小片不详的深色。他侧耳倾听,那两百个鼾声组成的《国际歌》合唱里,似乎悄然多了一个声部——一个他从未听过、却无比熟悉的童谣旋律,断断续续,飘渺如烟,仿佛来自1917年十月那个同样寒冷、同样决定一切的彼得格勒之夜。
他放下油罐,指尖残留的机油在灯光下幽幽发亮。窗外,特维尔的夜空被城市灯火映成一片浑浊的暗红,没有星辰。阿纳托里慢慢抬起手,用那根沾满机油的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窗。窗上,映出他胡子拉碴的脸,也映出身后房间里那面巨大的、映照出无数个“他”的镀金镜子。镜中,两百个阿纳托里同时抬起了手,两百根沾满机油的手指,共同指向玻璃上那个浑浊的、没有尽头的倒影。
墙纸上的字迹在昏黄灯光下缓慢地晕染、扩大,像某种活物在无声地呼吸。阿纳托里知道,明天清晨,当第一缕虚假的阳光(很可能是顶楼鼓风机掀起的帆布反射的)照进1304室,这行字又会消失不见。如同从未存在过。如同罗刹大厦本身。如同两百个被永远困在1917年10月25日这个时间琥珀里的灵魂。他闭上眼,两百个不同年代的《国际歌》旋律在耳道深处轰鸣、撕扯,最终,竟奇异地融汇成一声悠长而疲惫的叹息,从墙皮深处,从地板缝隙里,从每一粒漂浮的尘埃中,轻轻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