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那……若是过继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经被王婆婆说服得七七八八,再问的时候,语气都犹豫起来。(2/2)
文修目光就没离开过徐承儿,眼里露出担忧和心疼。
今日这拨霞供是吃不上了。
阮小二恰好不在,都是多年的邻里,众人自然要帮忙操持,采买麻衣白布,即便没有尸首,也要有棺椁,好做衣冠冢,供桌贡品都要准备,还要剪纸等等。
她们自发忙碌起来,扶人的扶人,收拾的收拾……
王婆婆和岑娘子,以及徐承儿的娘惠娘子,她们都去帮忙了。
元娘也想去,但王婆婆说有忌讳,像她年纪这样小,不要去掺和这些,安安静静待在家里,该她去拜的时候自然会喊她去。
但一点忙都不帮也是不安心的,元娘和徐承儿一道做了些糕点,装在食盒里送去,分给其他人点点肚子。
她们到的时候,窦二娘已经在里面了,灵堂也大体布置出个模样,只见她跪在空荡荡的棺椁里哭得肝肠寸断。棺椁上的漆都没干,一些地方没打磨好,毛毛躁躁的,漆黏在上头,像是要滴落的样子,实则只是样子,外面早已凝固,不会成滴落下,只是赶得急,永远停留在那个样子。
阮小二已经被人喊回来,跪在灵前,神色哀痛。
而于娘子面如死灰,她也不像往日那样,一见到窦二娘就驱赶,一副死也不让两家人来往的样子。
人都死了,也不必再拦了。
窦二娘几乎要哭死过去,窦老员外站在阮家的大门外,踌躇不已,既心疼女儿,又犹豫不敢进,他还记得于娘子对他家的憎恨,能允二娘进去祭拜都算宽容了。
这些纠葛,哪能有尽头?
窦老员外面露后悔之色,他老了,年轻时做的错事,却害了女儿。她还大好年华,看模样,阮大这一坎怕是过不去了,往后得多痛苦?
当他悔恨不已,无力地低着头时,元娘忽然小跑靠近,急切道:“于、于娘子……”
“我这便走。”窦老员外很有自知之明的道。
元娘喘过气,用力摆手,摇着头,“不,不是,于娘子让你进去。快,快……”
都不及元娘催促,窦老员外瞳孔骤然睁大,如遭定住一息后,擡起头就急切迈大步朝里走,似风一般冲进去,完全看不出老迈,更与他平日附庸风雅慢腾腾的模样截然相反。
这么多年,他不知多少回梦见当日,停滞在阮家门外不敢进,半夜里惊醒喘息,倘若后悔能凝成实质,怕是已有一江流水般深长不绝。
虽与今日阮大的死不相干,但这情形,他不知重想了多少回。
迈步无比利落,元娘都未反应过来,他已经快冲到灵前。
又骤然停住。
窦老员外先是拜了阮大的棺椁,紧接着,向于娘子跪下,他俯首再擡起时,已是满面泪痕,“我、我悔啊,是我害死了兄长,误了大郎和二娘,是我,我的罪过,皇天在上,要死也该是我!嫂嫂,是我对不住兄长,但我当年……实在是太怕了。
“我怕担事,怕那些人索了我的命,是我软弱怕死,对不住你,对不住哥哥,万般罪过,皆起自我!”
窦老员外老泪纵横,言语激动,捶胸顿足,大冬日的,额上却浮起汗珠,可见情绪何等激昂。
于娘子神色木然,她听着窦老员外说话,却像是神游天外。也是,一直以来支撑门庭的儿子死了,那是她含辛茹苦养大的孩子,从小就孝顺忠义,勤奋习武,做了武官,若是寿数长一些,也不知会如何有出息。
就这样忽而没了。
她说是心如死灰,被带走半条命也不为过。
良久,在窦老员外的忏悔声中,她平静得犹如从海面传来的声音响起,像是无悲无喜的死人,“上柱香吧。”
“是。”窦老员外用袖子擦了擦泪和额上的汗,起身去上香。
他上完后,于娘子毫无情绪的声音继续,“停下做什么,还有你兄长的香。”
窦老员外如遭雷击,他不敢置信,旋即,整个人几乎要跳起来,朝着阮家兄长牌位的方向走去,才擡起脚走了一步,就被自己绊倒,来不及捂住磕碰的腿,便迫不及待继续上前。
他点燃香,泪水不住的往外流,对着牌位复跪三次,行了大礼,每一次叩首都极为真心实意,他想端端正正地行礼,神色郑重,可不知为何,手就是止不住踌躇颤抖。
最后一拜时,他长伏在地,久久不起。
等香插入香炉,窦老员外重新站在棺椁前。
于娘子的声音了无生意,目光空洞虚无,“你兄长等这柱香十多年了。”
窦老员外这辈子都没有今日哭得多,他殷切追问,目含期待,“嫂嫂,你宽宥我了?”
于娘子避而不谈,她语气疲倦,只道:“万事,总该有个了结。”
“二娘是个好孩子,拦来拦去做什么,都做空,一切皆是命数。”
她的语气犹如看破俗世的僧侣,枯寂无波,像是什么都不在乎了,生死面前,所有怨恨都被看开。
原本是两个人在对话,而哭得几乎直不起身的窦二娘却忽而用手强撑着挺直脊梁,她仰面看着于娘子,咬着牙,目光灼灼,无比坚定。
“我要嫁给大郎。”
“他活,我嫁,他死,纵是牌位,我亦践诺,绝不变节!”
她神色昂然,一字一顿,皆铿锵有力。
窦二娘是外表看着极为柔弱的女子,符合士大夫臆想中闺阁女子的一切特质,举止娴雅,识礼端庄,外出戴着面衣,倘若无人陪伴,兴许连城门都走不到。
但她亦是人,有着脱离了儒家理学所推崇的女子该有的心气脾性,柔弱的面容表象是极为刚烈的性子。
倘若她决定了,便谁也无法阻拦。
窦老员外深知女儿的性子,手微微颤颤擡起,想说些什么,嘴唇翕合,又闭上。
他知道自己拦不了,而且女儿终生被误,不论是前头的夫家,还是如今的阮大郎,归咎起来,皆是他的缘故,他的愧疚使得他无法对窦二娘说任何否决的话。
于娘子则只是静静地凝视她,似审视似打量,“一句践诺,半生蹉跎,你尚值大好年华,何必如此?大郎身死,过往恩怨我已无力计较,若你愿意,送他下葬,走过世间最后一遭,亦算圆满。”
“他泉下有知,料想知足。”
于娘子自己守寡半辈子,最知道其中艰辛,何况她与夫婿实打实有数年的好光景,情深意浓,又育有两子,好歹后半生有个指望,窦二娘呢?
什么都没有,活着的时候没有恩爱,老了也无子息赡养。
她怨恨窦老员外,即便如今允许他祭拜,也不意味着全无芥蒂,但她绝不会因此而乐意看另一个女子陷入泥沼,孤寂长伴余生。
于娘子能挺过那些年,独自支撑门户,不寻求娘家庇护,不求人怜悯,足见她为人固执,也心高气傲。
她是不屑于通过让窦二娘痛苦,来报复窦老员外的。
而窦老员外此时,也眼含期待地看着窦二娘,他知道自己不应该表现得太明显,却忍不住急切道:“二娘,此言有理,我看你不如……”
窦二娘并没有等窦老员外把话说完,更不愿意顺着他们为自己搭的台阶,她毫不避讳地直视于娘子,纵然眼睛早已哭得红肿,却灼然有神,“不,我要与他成婚。”
“抱着牌位也要与他成婚?”于娘子反问。
窦二娘目光坚定,神色执着,重重点头。
“好。”于娘子注视着窦二娘,她喊了阮小二,要他就近跪在阮大郎的棺椁前,板着脸叮嘱道:“二娘若与你兄长成婚,日后,你敬她,当如敬我,敬你兄长,你的子孙亦要奉养她。
“我要你在灵前立誓,可能做到?”
阮小二没了平日吊儿郎当的模样,极度的悲伤与愤懑反而使得他沉静下来,素日里最爱与人在外游荡,想着要做古时游侠一样的豪杰人物的他,身上再不见半分懒散圆滑。
他像是即将大雨倾盆时,乌泱泱的海面,平静黑沉,更为令人胆颤。
阮小二先是对着阮大郎的灵柩猛磕一个响头,接着,他冲窦二娘而拜,面容凶戾,咬着牙,信誓旦旦道:“兄长在上,我在此立誓,请皇天为证,我视长嫂如阿母,尊之敬之,我若有子息,即过继长嫂,奉养终生!
“若违此言,生不得其志,死不入黄泉!”
于娘子没说话,她只是按了按阮小二的肩,无言嘉许。
虽然心疼女儿好端端的要为死人守寡,但是好赖是得了许诺,不算完全死乞白赖,窦老员外的心稍稍安下。
也不知道事情的走向究竟是如何变成这般的,元娘在一旁看着,与徐承儿面面相觑,心情皆是复杂不已。
把糕点分完,回到家中,元娘都没摆脱这种复杂心绪,面上不免带了些出来。王婆婆带着岑娘子、廖娘子归家的时候,就看见怔怔发呆,似乎有些苦恼的元娘。
王婆婆摇摇头,坐到堂屋最上首的折背样上,饮了一整杯水,觉得解了乏,才出声发问。
元娘本来就惊疑不解,自然和盘托出,说出了自己的疑问和担忧。
和想象中会被批判任性妄为不同,王婆婆竟然是赞许的?
“自愿守节,于法理上,她便占了节烈二字。”
元娘蹙起眉头,忿忿道:”可这二字兴许要禁锢她一生。”
“难道再出嫁就必定胜于如今的处境么?”王婆婆一阵见血,直接反问,倒叫元娘说不出话来。
比起涉世未深的小娘子,王婆婆其实反而没有那么多世俗顾忌,许多事情,到了她这个年岁,就看得开了。她慢悠悠的继续震撼孙女,“她而今嫁给阮家大郎,虽是抱着牌位成婚,但应许她的嫁妆是她的,于娘子为人明理,阮家二郎嫉恶如仇,绝不会觊觎寡嫂资财,日后,又有子息奉养她,不必再受夫婿婆家刁难。”
“那……若是过继的孩子不孝呢?”元娘已经被王婆婆说服得七七八八,再问的时候,语气都犹豫起来。
王婆婆在教导孙辈上,尚算有耐性,细细解答道:“你当她是什么没有名姓的人吗?她今日之举,有情有义,此事若是传入官家耳中,兴许还能得匾额嘉许。而待真的成婚后,还占了法理,阮大郎有官身,又是于国难之际捐躯,他的遗眷岂是能被随意欺辱的?若是过继的孩儿不孝,一状告到开封府,他可有得苦吃!
“我朝以仁孝治天下,只要名分站住了,就不怕不孝。”
王婆婆不知见过多少人和事,本朝商贸繁盛,相应的,风气也开放些。士大夫著书立说,有诸多条框,但礼不下庶人,寻常百姓没那么多讲究,而身份真正够高的那些人,规矩是用来束缚
但她也能理解,像元娘这样的小娘子,再如何大胆,也只是把自己圈在家中放肆,实则半点不敢逾越约定成俗的规矩。
王婆婆站在元娘面前,粗粝的手托起她的脸颊,注视着年轻鲜嫩如花骨朵一般的孙女,她盯了半晌,说了句发自肺腑的话,“什么规矩都是人定的,是人就不可能像庙里的泥塑,那些人自己都未必照着做,又何必把你自己框进去?
“我也并非要你如何违逆规矩,背离世俗,而是试着巧妙利用规矩,这可比活在被人划出来的一隅之地要舒服得多。”
王婆婆这是肺腑之言了。
她说完,也没管元娘听懂了多少,就回屋子里躺着去了。
有些道理,不是反复教导解释就能理解的,即便今日无所感触,来日某一时,到她该会的时候,自然就懂了。
元娘没能完全明白,但王婆婆这番话,可谓是石破天惊,叫她忍不住反复思量、琢磨。
甚至因此,夜里辗转反复,难以入眠。
但最近的事情繁多,她知道自己一定要入睡。于娘子已经应允,那么窦姐姐成婚就在这两日了,必定是要在下葬前尘埃落定的。
然而,不论她再如何告诫自己,睡不着就是睡不着,她翻来覆去,不知为何如此。
不仅仅是因为阿奶的话,大抵还另有缘故,使得她渐渐焦躁。
元娘最后不得不认命地起身,她披了件外裳,抱着长枕,坐到窗下的榻前。因着屋里点了炭火,窗子支开了缝隙。
元娘一手托着汤婆子,一边将窗户支开大半,顿时,一股冷风吹进屋子,直抵脑门,冻得她一哆嗦,赶忙用被褥把自己裹紧,长枕一角放在窗上,她屈着手臂靠在柔软的长枕上,下巴则靠在手上,眨着眼睛,注视窗外的灯火。
汴京的夜里,灯火通明,太明亮了,看不见满天星辰,不像从前在乡下的家。
但繁华的灯火,喧嚣的人声,给予了另一份安宁。
在这儿,不必怕夜里有野猪或是狼窜下山,也没有蚊虫蛇类,随处可见到人,有天下最好的吃喝,便利至极。
看着这景象,元娘不禁弯唇展颜,心头的焦躁也渐渐消去。
忽然,凉凉湿湿的触感沁在额上,她仰望上空,伸手去接,四处是纷纷洒洒的鹅絮雪花。她嫣然一笑,将雪花吹开,那雪花悠缓地飘着,直至落在一人的肩头。
星光微渺,巷道湿暗,人立其下,微不可察,但阁楼上昏黄暖和的烛光却如斯醒目,笑靥如花,连墙上映着的影子都多了两分与众不同的灵动。
斯人如虹,君子亦做了立于墙下的浮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