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音落处是吾乡(2/2)
他长叹:“知我者,柳姑娘也。小生饱读诗书,满腹经纶,却总不得芙妹青眼。每每欲引经据典以诉衷肠,皆被她斥为‘穷酸’。”
我乐了:“你跟她掉书袋,不如直接说‘俺稀罕你’。”
他瞪大眼:“这……这成何体统!圣人曰……”
“圣人也娶老婆生娃吧?”我打断,“你当考状元呢?姑娘家要的是实在话。”
他愣住,半晌喃喃:“实在话……”
这时,郭芙蓉声音从墙角炸开:“吕轻侯!大半夜不睡觉,跟人家柳姑娘嘀咕啥呢?”
吕秀才一哆嗦:“芙妹!我……我与柳姑娘探讨音律!”
郭芙蓉叉腰走过来,眼瞪得像铜铃:“音律?我看是狐媚子功!柳如丝,我告诉你,这酸秀才姑奶奶罩的,你少打歪主意!”
我翻个白眼:“郭姑娘,你哪只眼瞧见我打他主意?这榆木疙瘩,白送我都嫌占地方。”
吕秀才脸垮下:“柳姑娘,何必如此刻薄……”
郭芙蓉却噗嗤笑了:“算你识相!不过你说他榆木疙瘩……倒也没错。”她拽吕秀才耳朵,“走啦酸秀才,回屋挺尸去!”
两人拉拉扯扯走了。我摇头,这俩活宝。
第二天弹琴,我换了丝弦,顺手许多。弹到兴头,还唱了支《叹五更》,婉转凄切。有女客抹眼泪,打赏了块碎银。
佟湘玉眉开眼笑:“哎呀柳姑娘,真是深藏不露!今晚加菜!大嘴,炖个肘子!”
李大嘴在厨房应:“好嘞!柳姑娘功臣呐!”
郭芙蓉撇嘴:“瞎猫又碰上死耗子。”
莫小贝缠我:“柳姐姐,你唱得真好,教我那《叹五更》呗?我唱给邱小冬听,馋死他!”
白展堂冲我竖大拇指:“可以啊柳姑娘,有两下子。”
我嘴角忍不住翘。娘的,被夸的感觉……不赖。
安稳过了几日。这天下午,我正在弹《春江花月夜》,一个穿锦袍的胖老头摇着扇子进来,身后跟俩壮汉。
佟湘玉忙迎上:“哎呦钱掌柜!啥风把您吹来了?快请坐!”
钱掌柜眯眼扫视,目光落我身上:“这琴声……有点意思。姑娘,会弹《鸳鸯绦》不?”
我手一停。《鸳鸯绦》是艳曲,良家少弹。
“钱掌柜,”佟湘玉赔笑,“咱这儿都是正经曲子……”
“爷就爱听这个!”钱掌柜扇子一合,“弹好了,赏钱加倍!”他掏锭银子拍桌上。
全堂寂静。郭芙蓉腾地站起:“老色鬼!找茬是吧?”
吕秀才拉她:“芙妹,息怒,息怒……”
钱掌柜冷笑:“开门做生意,还不让点曲儿了?”
我吸口气,缓声道:“钱掌柜,《鸳鸯绦》我不会。给您弹支《鹤冲霄》吧,也是好曲子。”
“不会?”钱掌柜起身走过来,酒气喷我脸上,“装什么清高!爷看你是欠调教!”伸手要摸我脸。
我往后一仰,琴身格开他手:“放尊重些!”
“尊重?”他狞笑,“爷花钱就是图乐子!弹!”
白展堂闪身插进来,笑嘻嘻挡开他手:“钱掌柜,消消气!柳姑娘新来的,不懂规矩。您老想听曲儿,我给您唱段《莲花落》?”
“滚蛋!”钱掌柜推他,“今儿她弹也得弹,不弹也得弹!”
佟湘玉急道:“钱掌柜!额们这真没这曲儿!”
“没有?”钱掌柜瞪眼,“那爷教教你!”竟伸手抓我琴。
我抱琴急退,撞到桌子。杯盘哗啦。
“操你祖宗!”郭芙蓉操起条凳,“姑奶奶的场子也敢撒野!”
吕秀才抱头:“芙妹!暴力解决不了问题!”
莫小贝尖叫:“打他!打他个老乌龟!”
李大嘴举着擀面杖冲出来:“谁敢动我们乐师!”
乱哄哄中,钱掌柜带来的壮汉扑向我。我攥紧琴颈,心想砸他个满脸花。
突然,白展堂身形一晃,指尖在壮汉肋下一点。那汉子哎呦一声,僵住了。另一汉子愣神间,被郭芙蓉条凳扫中腿弯,跪倒在地。
钱掌柜傻眼:“你……你们反了!”
佟湘玉叉腰:“反了?额还要报官呢!调戏良家,殴打妇孺!展堂,扭送衙门!”
白展堂应声,揪住钱掌柜后领:“走吧您呐!”
钱掌柜嚎叫:“放开!爷是纳税大户!”
“纳你个头!”郭芙蓉补一脚。
闹哄哄扭送出去。堂里一片狼藉。
我抱着琴,心怦怦跳。佟湘玉过来拍我肩:“没事吧柳姑娘?这老杀才,下次再来,额放狗咬他!”
祝无双忙收拾碎碗碟:“没伤着吧?”
李大嘴嚷嚷:“吓死我了!肘子都炖糊了!”
莫小贝蹦跳:“柳姐姐,你刚才真猛!拿琴当盾牌!”
我缓过神,苦笑:“给店里添麻烦了。”
“麻烦啥?”佟湘玉摆手,“这种糟老头子,就该收拾!你今儿表现好,有骨气!晚肘子照加!”
众人七嘴八舌安慰。我看着这一张张脸,凶的憨的精的愣的,心里那点堵,忽然化了。
娘的。
这群人……好像还不赖。
夜里,我坐井边看月亮。白展堂溜达过来,递我个烤红薯:“压压惊。”
我接过:“白天……谢了。”
“谢啥,”他啃自己那个,“同福客栈的人,轮不到外人欺负。”
“你们常这样?”
“哪样?打架?”他笑,“时不时吧。这地儿邪性,净招怪人怪事。习惯了。”
“比如我?”
“你?”他瞅我,“算正常了。至少不偷不抢,靠手艺吃饭。”
我啃着甜糯的红薯,没说话。
“其实吧,”他望着天,“这客栈就像个破船,啥人都有。佟掌柜抠门但护短,小郭暴躁但讲义气,大嘴憨却实在,秀才酸可真心,无双柔能扛事,小贝淘气惹人疼。还有个蹭吃蹭喝的老邢,抓贼总慢半拍。”
“你呢?”我问。
“我?”他自嘲一笑,“跑堂的,以前不干净,现在想洗白。混口饭吃,顺带……护着这点热闹。”
月光洒他脸上,竟有点沧桑。
“柳姑娘,”他转头看我,“你琴弹得真好。有时候,听着听着,觉着这鸡飞狗跳的日子,也没那么难熬。”
我喉头有点哽。
娘的。
这红薯……真烫。
后来几日,平安无事。我弹琴,他们各忙各的。偶尔斗嘴,偶尔哄笑。我渐渐摸清每个人脾性:佟湘玉算计下的柔软,白展堂滑头里的担当,郭芙蓉莽撞中的热肠,吕秀才迂腐后的真挚,李大嘴贪吃下的忠厚,祝无双温柔里的坚韧,莫小贝顽皮下的机灵。
这天,我弹新学的《采薇》,讲征人思乡。弹到一半,佟湘玉抹眼睛:“这曲子……让人想家。”
郭芙蓉罕见没呛声,低头搓衣角。
吕秀才长叹:“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莫小贝问:“小郭姐姐,你想家不?”
郭芙蓉瞪她:“想个屁!这儿就是家!”
白展堂拍拍她肩:“想爹娘就回去看看,掌柜的准假。”
“谁要你假好心!”她甩开,眼圈却红。
琴声里,一股淡淡的愁绪弥漫。
曲终,李大嘴端盘桂花糕出来:“别丧气!尝尝新做的,甜掉牙!”
气氛又活络。
我忽然觉着,这琴声,像根线,把这些散碎日子,串成了串。
一月后,我收到封家书,娘病重,催我回去。
我跟佟湘玉说时,她愣了下,随即道:“回!必须回!额给你结算工钱,再多拿点路上用!”
白展堂塞我一包干粮:“路上吃。”
郭芙蓉别扭道:“早点回来,没你弹琴,吃饭都不香。”
吕秀才赠我本曲谱:“柳姑娘,闲暇可研习。”
李大嘴包只烧鸡:“给你娘补身子。”
祝无双做件新衫:“路上穿,干净。”
莫小贝塞我包瓜子:“解闷儿!”
我眼眶发热,憋回泪,只深深一揖:“多谢各位。等我娘好了,再回来。”
佟湘玉摆手:“额们等你!客栈永远缺个乐师!”
走那天,清晨雾大。我背好琴和包袱,踏出客栈门。回头望,匾额在雾中模糊。
这群人,吵着,闹着,打着,笑着,却把我这野狗的魂,暂时拴住了。
娘的。
七侠镇。同福客栈。
真他妈是个……怪窝心的地方。
我转身,走入雾里。琴匣磕着背,一下,一下,像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