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胜利者(1/2)
一个身影摇摇晃晃地出现在客栈门口。
那人穿着一身分不清本来颜色的破旧短褂,头发乱蓬蓬地结成了绺,脸上带着种浑浑噩噩又莫名得意的神气。
他趿拉着一双快散架的草鞋,迈过高门槛时差点绊倒,稳住身子后,先不看来人,而是仰起脸,对着客栈房梁嘿嘿笑了两声。
“嗯,这宅子,倒也还勉强配得上我老q今日光临。”
“这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呐?”白展堂堆起职业的笑容,话音里带着七分试探三分警惕。
那人仿佛没听见,自顾自走到一张空桌前,大模大样地坐下,伸出黑黢黢的手指,咚咚地敲了敲桌面。
“酒!好酒好菜,尽管端上来!记在赵老太爷账上!”他嗓门挺大,带着一种虚张声势的响亮。
白展堂凑近佟湘玉,压低声音:“掌柜的,瞅这打扮,不像是有钱付账的主儿啊,别是来吃白食的。”
佟湘玉还没搭话,那人不乐意了,斜着眼瞟向白展堂:“呔!你那贼眉鼠眼嘀咕甚么?莫非瞧不起我阿q?我从前,比你们这破店阔多啦!”
他挺了挺瘦弱的胸脯,好像那破褂子
郭芙蓉忍不住噗嗤笑出声:“哎哟喂,您老这‘阔’,是搁梦里阔的吧?还赵老太爷,哪个赵老太爷?我们七侠镇可没这号人物。”
阿q的脸一下子涨红了,像是受了天大的侮辱,梗着脖子嚷道:“你……你们懂什么!赵老太爷是我本家!我们原是一姓!他家的钱,自然有我一份!我今日心情好,来你们这散散心,是给你们面子!”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有理,刚才那点窘迫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傲慢,仿佛真是什么微服私访的大人物。
吕秀才皱起眉头仔细端详着阿q,眼神里满是困惑,喃喃自语:“奇哉怪也。观其言行,似有癔症之嫌。然神情恳切,又不似全然作伪,莫非是失心疯?”
佟湘玉使了个眼色给白展堂,意思是先看看再说。
她扭着腰走到桌前,脸上还是那副生意人的笑:“原来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识自家人了。您说的赵老太爷,许是记错地儿了?我们这小店,怕是入不了您老人家的法眼。要不,您先说说,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阿q见佟湘玉语气缓和,更加得意起来,二郎腿一翘,脚上那只破草鞋险些飞出去。
“我从未庄来!至于去处么……”他顿了顿,显然自己也没想好,但立刻找到了说辞:“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我阿q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晓人和,明阴阳,懂八卦,晓奇门,知遁甲……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他开始胡吹大气,把不知从哪个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词儿一股脑往外倒。
“嘿!打住打住!”郭芙蓉听得不耐烦,叉着腰打断他,“吹牛也不打草稿!还奇门遁甲,你先说说,你头上这癞疮疤是怎么个兵法?”
这句话可捅了马蜂窝,阿q最忌讳的就是别人提他头上那几处亮闪闪的疮疤。
他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蹦起来,指着郭芙蓉,嘴唇哆嗦着,脸由红转青,憋了半天,才迸出一句:“你……你还不配!”
这是他的法宝,一旦说不过别人,或是在争斗中处于下风,便祭出这句“你不配”,仿佛如此一来,自己就立刻高大了许多,对方则变得渺小不足道了。
郭芙蓉哪吃这套,柳眉倒竖:“嘿我这暴脾气!我怎么就不配了?今天你不说清楚,我还就不让你走了!”
说着挽起袖子就要上前。
吕秀才赶紧拉住她:“芙妹芙妹,息怒息怒!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位好汉既然不愿提,何必强求……”
阿q见有人劝架,气焰又嚣张起来,哼了一声:“好男不跟女斗!况且……”
他轻蔑地扫了郭芙蓉一眼,“女人嘛,本来就是用来欺负的。被女人打了,不算羞辱,反而是老子见识广、阅历深!”
这番奇谈怪论把所有人都听愣了。
白展堂掏掏耳朵,凑到佟湘玉耳边:“掌柜的,这人脑子怕是让门夹过吧?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佟湘玉也觉得哭笑不得,但开门做生意,来的都是客,总不能真打起来。
她正要打个圆场,后院传来莫小贝欢快的声音:“嫂子!我回来啦!今天白马书院考校,先生又夸我啦!”
莫小贝像个小炮弹似的冲进大堂,手里还举着个糖人。
她一眼看见剑拔弩张的郭芙蓉和那个陌生的怪人,好奇地停下脚步:“小郭姐姐,这是谁呀?”
阿q正在为自己的“胜利”洋洋得意,看到又进来个小姑娘,习惯性地摆出见多识广的派头:“哦,谁家的小丫头?我阿q行走江湖,什么没见过?便是皇帝老儿的公主,见了我也要客客气气……”
莫小贝眨巴着大眼睛,咬着糖人,含糊不清地插嘴:“皇帝?早没皇帝啦!现在是明朝,你从哪个山沟沟里跑出来的?”
阿q被噎了一下,明朝?他脑子里乱糟糟的,未庄的人只知道赵老太爷、钱太爷,皇帝是谁,离他们太远了。
但他不能露怯,马上板起脸:“小丫头懂什么!我说有就有!我阿q说的话,那就是道理!”
这时,李大嘴端着个簸箕从厨房出来,准备去倒垃圾,看到这情景,瓮声瓮气地问:“咋地啦这是?吵吵把火的,还让不让人做饭了?”
阿q一看李大嘴胖硕的身材,心里先怯了三分,但嘴上不肯服软,嘟囔着:“胖怎么了?胖就能吓唬人?老子当年……当年也是条好汉!”
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下去。
佟湘玉觉得不能再让这场闹剧继续下去了。
她清了清嗓子,走到阿q面前,正色道:“这位……q大哥,看您这样子,怕是路上遭了难。出门在外,谁没个难处。这样,您要是实在手头紧,这顿饭,我请您了。吃完之后,您看是去找您那赵老太爷,还是另谋高就?”
请客吃饭?阿q的眼睛一下子亮了,有便宜不占,那就是王八蛋!
他立刻把刚才的争执忘到九霄云外,搓着手,涎着脸笑道:“掌柜的果然是明白人!我一看你就不是凡人!既然你诚心诚意地请了,我老q就给你这个面子!”
说着,一屁股坐下,敲着桌子催菜:“快些快些,有好酒也烫一壶来!”
众人见他变脸比翻书还快,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郭芙蓉撇撇嘴,被吕秀才拉到后院去了。
白展堂摇摇头,去厨房吩咐李大嘴弄点简单的吃食。
佟湘玉看着阿q那副迫不及待的馋相,心里叹了口气,这都什么事儿啊。
酒足饭饱——其实也就是两个馒头一碗粗茶外加一碟咸菜——阿q打着响亮的饱嗝,心满意足地剔着牙(其实也没什么可剔的)。
精神食粮和物质食粮都补充完毕,他觉得自己又行了,开始用他那套独特的逻辑审视起同福客栈和里面的人来。
他瞅着白展堂利落地收拾碗筷,身影飘忽,心想:“跑堂的?哼,伺候人的活儿,下贱!哪有我老q自在,想睡就睡,想骂就骂。”
看到吕秀才捧着本破书在角落里念念有词,又鄙夷地想:“穷酸!读那么多书有屁用,能当饭吃?认得几个字,还能比我强?”
目光转到正在擦桌子的郭芙蓉,心里评价:“凶婆娘!这样的,白送给我都不要!也就是那个酸秀才拿她当宝。”
最后看到佟湘玉在柜台后拨弄着几个铜钱,更是找到了优越感:“瞧那小气劲儿!几个铜板也值得算计?我们未庄的赵老太爷,那钱多的……唉,总之是比你们阔多了!”
他在这边脑内风云,脸上表情变幻莫测,时而鄙夷,时而得意,时而愤愤不平。
莫小贝趴在另一张桌子上写先生布置的大字,好奇地瞄着他,觉得这个怪人比戏台上的角儿还有趣。
“喂,那个q啊,”莫小贝忍不住开口,“你老说从未庄来,未庄在哪儿啊?好玩吗?”
阿q正沉浸在精神胜利的喜悦中,被莫小贝一问,回过神来,摆出见多识广的架势:“未庄?那可是个好地方!比你们这七侠镇……也差不了多少!”
他本来想吹嘘未庄更好,但摸摸刚吃饱的肚子,看在饭菜的份上,勉强说了句客气话。
“我们未庄,有赵老太爷那样的大户人家,有祠堂,有土谷祠……我就住在土谷祠,那地方,宽敞!清净!”
“土谷祠是庙吗?”莫小贝追问。
“嗯……差不多吧!”阿q含糊道,随即转移话题,吹嘘起自己的“光辉事迹”:“我在未庄,那也是有名号的人物!有一回,我摸了小尼姑的头,滑溜溜的,哈哈!那小尼姑哭了,骂我断子绝孙,呸!她懂什么?老子想摸就摸!还有一回,我跟人打架,打输了,那能怪我吗?那是儿子打老子!我不跟他们一般见识!”
他颠三倒四地说着,把受欺负说成是“儿子打老子”,把调戏妇女当成“见识广”,把挨饿受冻看作是“能吃苦”。
吕秀才听得直皱眉头,忍不住插嘴:“谬哉!此言大谬!欺辱弱小,非君子所为。胜负乃兵家常事,然以虚言自欺,实乃懦夫行径!”
阿q最听不得别人说他“懦夫”,立刻跳起来:“谁懦夫?你才懦夫!你全家都懦夫!老子英雄好汉!赵家的人见了我都客客气气!假洋鬼子知道不?他拿文明棍打我,那是……那是他给我面子!一般人他还不打呢!”
这番强词夺理把吕秀才噎得说不出话,指着阿q“你……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
白展堂在一边乐了,用手肘碰碰佟湘玉:“掌柜的,你瞧见没,这哥们儿有点意思啊,死的都能说成活的。”
佟湘玉却笑不出来,她看着阿q那双混浊却又闪烁着奇异光芒的眼睛,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
这人不像是一般的无赖或疯子,他好像活在一个自己编织的梦里,用一层又一层的谎言和扭曲的道理包裹着自己,抵挡着外界的伤害和内心的卑微。
这种样子,让她没来由地想起一些不愿回首的往事,想起自己刚嫁到衡山派时的无助和伪装。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
邢捕头带着燕小六,押着一个垂头丧气的汉子从门口经过。
邢捕头一眼瞥见客栈里的阿q,脚步顿住了,歪着头打量:“咦?这人眼生得很啊?哪儿来的?路引拿出来看看!”
阿q正吹得天花乱坠,被邢捕头这一嗓子吓了一哆嗦,官差!那是他骨子里惧怕的存在。
他下意识地想缩起来,但看到众人都望着他,尤其是那个凶婆娘郭芙蓉也带着看好戏的表情,虚荣心又冒了头。
他强作镇定,挺了挺胸脯,但声音却有点发颤:“路……路引?什么路引?我阿q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走遍天下都不怕!”
邢捕头是什么人,一看他这色厉内荏的样子就明白了七八分。
他迈步走进客栈,燕小六赶紧跟上,一手按在刀柄上,咋咋呼呼地喊:“师……师傅!我看这人贼眉鼠眼,不像好人!要不要拿下?”
阿q腿肚子开始转筋,嘴上却还不服软:“拿……拿我?你们敢!我……我跟钱太爷府上的少爷喝过酒!”
邢捕头嗤笑一声:“钱太爷?哪个钱太爷?七侠镇就没这号人!我看你就是个流窜的闲汉!小六,锁上!”
燕小六答应一声,掏出铁链就要上前。
阿q吓得魂飞魄散,眼看就要瘫软在地,突然,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指向站在一旁的白展堂,大声喊道:“官爷!官爷明鉴!我不是闲汉!我……我是来找他的!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这一下,所有人都愣住了,目光齐刷刷地投向白展堂。
白展堂正端着一碗水在喝,闻言“噗”一声全喷了出来,呛得直咳嗽:“啥?!我……我弟弟?你少血口喷人!我姓白,你姓q,八竿子打不着!”
阿q既然开了口,谎话顺溜多了,他扑过去想抱白展堂的腿,被白展堂敏捷地闪开,他顺势就坐在地上,捶着地面干嚎起来:“哥哥啊!你咋能不认我咧!咱娘死得早,你把我扔在未庄就不管了哇!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如今好不容易找到了,你咋能这么狠心呐!”
他这哭嚎半真半假,倒是把平日里受的委屈都勾了起来,眼泪鼻涕还真下来了一些。
白展堂气得脸都白了:“你胡说八道!我……我哪来的弟弟!掌柜的,你可别信他!”
他紧张地看向佟湘玉,这要是坐实了,以后还怎么在客栈待?
佟湘玉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搞懵了,她看看地上哭得“情真意切”的阿q,又看看一脸慌乱的白展堂,心里飞快地盘算。
她当然不信阿q的鬼话,但这人来历不明,若真让邢捕头抓走,万一在牢里胡乱攀咬,惹出麻烦怎么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想到这里,佟湘玉赶紧换上笑脸,走到邢捕头面前:“哎哟,邢捕头,您看这事儿闹的。兴许……兴许真是误会了。这位q……兄弟,是展堂他老家一个远房表亲,脑子……小时候烧坏了,不太好使。”
她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使了个眼色,“这不是投奔来了嘛,路上可能遭了罪,有点糊涂了。您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邢捕头将信将疑,看看佟湘玉,又看看白展堂。
白展堂接收到佟湘玉的眼色,虽然憋屈,也只能硬着头皮承认:“啊……对!是……是远房表弟!脑子不清醒,净胡说!我给邢捕头添麻烦了!”
说着,暗中塞过去一小块碎银子。
邢捕头掂了掂银子,脸色缓和下来:“哦……是表弟啊。那就算了。不过老白,你这表弟可得看好了,别让他到处乱跑,惹是生非!”
又训斥了阿q几句,这才带着燕小六走了。
邢捕头一走,客栈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阿q从地上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脸上哪还有半点泪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狡黠和得意。
他觉得自己刚才急中生智,简直是天才,又一次成功地“战胜”了官差。
白展堂气得牙痒痒,指着阿q的鼻子:“你!你这人怎么信口开河!谁是你哥哥!”
阿q现在有“靠山”了,更加不怕,振振有词:“你刚才都承认了!掌柜的也作证了!怎么,想反悔?告诉你,没门!以后我就住这儿了!你是我哥哥,你就得管我吃,管我住!”
他叉着腰,一副赖定了的样子。
郭芙蓉看得火冒三丈:“嘿!你这人怎么这么无赖啊!掌柜的心善给你口饭吃,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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