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透繁漪心（2/2）

“夫人~早上好呀！瞧我们给您送什么来了？红枣桂圆粥，补气养血！还有这小花卷，可软和了！”佟湘玉声音甜得发腻。

繁漪瞥了一眼：“周朴园就让你给我吃这个？他如今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了么？”

说完，“砰”地关上了门，差点撞扁佟湘玉的鼻子。

第二天，轮到白展堂和祝无双。

白展堂硬着头皮，表示可以带她逛逛七侠镇，散散心。

繁漪嗤笑：“散心？这小小的镇子，比得了周公馆的花园？还是说，你们想把我骗出去，好让周萍和四凤那个贱人私会？”

白展堂和祝无双落荒而逃。

第三天，郭芙蓉和莫小贝上阵。

小贝拿出自己珍藏的麦芽糖，郭芙蓉则拍着胸脯保证可以教她几招防身术，“以后谁敢欺负你，排山倒海伺候！”

繁漪看着她们，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像是透过她们看到了另一些人，但随即又恢复了冰冷：“小孩子把戏……冲儿当年，也似你们这般天真……可惜，都毁了……”

她喃喃着，转身关上了窗。

接连受挫，众人都有点泄气。

吕秀才的“以情化戾”理论眼看就要破产。

繁漪非但没有被温暖融化，反而因为众人的过度关注而更加烦躁，有时甚至会故意找茬，比如指责李大嘴的菜太咸是想渴死她，或者说白展堂擦桌子时偷瞄她心怀不轨。

客栈里的气氛更压抑了。

转机发生在一个闷热的午后，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繁漪的情绪显得格外焦躁，她在堂屋里来回踱步，嘴里反复念叨着“闷极了……热极了……这地方再也住不下去了……”

像极了《雷雨》中那段着名的独白。

佟湘玉等人躲在柜台后，忧心忡忡地看着她。

吕秀才低声道：“不好！看这天气，再看夫人情状，恐有剧变！书中雷雨之夜，便是悲剧高潮！”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神色精明的中年男子走进客栈，开口便要住店，说是路过七侠镇的商人。

佟湘玉连忙招呼。

那商人目光扫过堂内，最后落在焦躁的繁漪身上，眼睛微微一眯，带着几分审视的意味。

繁漪也注意到了他，身体猛地一僵。

那商人走过去，拱了拱手，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熟稔：“这位夫人，可是姓周？在下姓钱，与城中周老爷有过一面之缘，看夫人气度，莫非是周家亲眷？”

“周朴园……”繁漪从牙缝里挤出这三个字，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浑身紧绷，像是看到了不共戴天的仇人。

佟湘玉心里咯噔一下，这商人姓钱，又提到周老爷，难不成真是繁漪那个世界来的？或者是巧合？

那钱商人见繁漪反应剧烈，更是得意，凑近一步，压低声音：“周夫人，您怎么独自在此？周老爷可知晓？是不是……家里出了什么不便言说之事？”

这话语里的试探和某种隐含的恶意，连佟湘玉都听出来了。

繁漪猛地后退一步，脸上血色尽褪，身体微微发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侮辱和刺激。

她指着钱商人，声音凄厉：“你……你是他派来监视我的！对不对？我就知道！他从来就不相信我！他要把我逼死！逼疯！”

眼看繁漪情绪就要失控，佟湘玉一个箭步冲上去，拦在两人中间，对着钱商人赔笑：“哎哟，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吧？这位夫人是额们店的客人，姓繁，不是什么周夫人！您快里边请，展堂，带客官看房！”

白展堂赶紧上来拉人。

那钱商人还在嘟囔：“不可能啊，明明很像……”

被半推半就地带上了楼。

这边，繁漪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泪水无声地滑落，不再是之前的尖利，而是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为什么……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到哪里都逃不掉……”

这一刻，她不再是那个咄咄逼人的复仇者，更像一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

佟湘玉看着心里一酸，蹲下身，轻轻拍着她的背，柔声道：“夫人，没事了，没事了，那就是个认错人的，额们把他打发走。在额这同福客栈，没人能逼你做任何事。”

郭芙蓉也凑过来，难得细声细气：“就是！有我们郭女侠在，谁还敢欺负你？刚才要不是掌柜的拦着，我早就一招排山倒海把他轰出去了！”

吕秀才摇头晃脑：“唉，世间多少误会，皆因‘以为’二字而起。夫人，此处非周公馆，此人亦非周朴园之眼线，您……可稍稍安心。”

也许是情绪的大起大落耗尽了力气，也许是在这陌生之地第一次感受到了一丝不带目的的维护，繁漪没有推开佟湘玉，反而靠在她肩上，低声啜泣起来。

那哭声压抑而悲伤，听得人心头发紧。

莫小贝悄悄递过来一块手帕，李大嘴从厨房端出一碗一直温着的清粥，祝无双默默地收拾着被打翻的茶杯。

没有过多的言语，一种无声的默契在同福客栈众人之间流淌。

这件事成了一个微妙的转折点。

自那以后，繁漪虽然依旧沉默寡言，但身上的尖刺似乎软化了一些。

她不再刻意排斥大家的靠近，有时甚至会默默接受李大嘴特意为她留的、口味清淡的饭菜，或是在佟湘玉算账时，静静地坐在不远处，看着门外。

一天晚上，电闪雷鸣，下起了瓢泼大雨。

巨大的雷声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繁漪被雷声惊动，走出房门，站在二楼的走廊上，望着窗外被雨幕笼罩的漆黑街道，脸色苍白，眼神中竟流露出一丝恐惧。

佟湘玉担心她出事，也上了楼，见状安慰道：“夫人，别怕，就是打雷下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繁漪喃喃道：“雷雨……又是雷雨……那个晚上……也是这样的雷声……”

她的身体微微颤抖。

佟湘玉心中一动，想起吕秀才关于《雷雨》的讲述，鼓起勇气，轻轻拉住繁漪冰凉的手，将她带到楼下大堂。

大堂里点着温暖的油灯，郭芙蓉、吕秀才、白展堂、祝无双、李大嘴和莫小贝都因为雨大没回房，聚在一起，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气氛难得的温馨。

“来来来，夫人，坐这儿。”佟湘玉让繁漪坐在靠近火盆的位置，又给她倒了杯热茶，“你看，咱们这么多人在一起，热热闹闹的，打雷有啥好怕的？”

雷声再次炸响，繁漪一哆嗦。

郭芙蓉立刻跳起来，摆了个夸张的架势：“怕什么！让它劈！看我的排山倒海厉害，还是它的雷公锤厉害！”

逗得莫小贝咯咯直笑。

吕秀才也接口道：“夫之，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然则，人心之暖，可御世间之寒。此间虽陋，胜在真情。”

白展堂嘿嘿一笑：“就是，天塌下来有我们顶着呢！掌柜的，要不我给大家说段书？就讲我当年智斗姬无命……”

于是，在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同福客栈的大堂里，灯火通明，笑声阵阵。

白展堂唾沫横飞地吹着牛，郭芙蓉不时拆台，吕秀才引经据典地补充（或者说纠正），李大嘴嚷嚷着要去弄点夜宵，莫小贝缠着祝无双讲江湖故事，佟湘玉则一边听着，一边时不时给繁漪的茶杯续上热水。

繁漪静静地坐着，一开始身体依旧紧绷，但渐渐地，她被这喧闹而真实的氛围包裹了。

她看着郭芙蓉和吕秀才斗嘴，看着白展堂被揭穿老底时的窘迫，看着莫小贝天真烂漫的笑容，看着佟湘玉眼中那带着精明的关切，看着这一个个鲜活、生动、有着各种小毛病却无比真实的人。

她生命中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周公馆只有压抑的规矩和虚伪的客套，有的只是算计、背叛和令人窒息的沉默。

而这里，有吵闹，有尴尬，有鸡毛蒜皮，却也有一种粗粝而蓬勃的生气。

一滴泪，悄无声息地从她眼角滑落，但这一次，不再是出于悲伤或怨恨。

她缓缓端起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雨，不知不觉停了。

天边露出一丝微光。

第二天，繁漪主动找到了佟湘玉。

她的神色平静了许多，虽然眼底的沧桑依旧，但那股疯狂的戾气似乎消散了。

“佟掌柜，”她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却清晰，“这些日子，多谢你们的……照拂。”

佟湘玉受宠若惊：“哎呀，夫人您太客气了！这是额们应该做的！”

繁漪摇了摇头，目光扫过客栈里忙碌的众人，嘴角泛起一丝极淡、却真实的笑意：“这里……很好。比我那个地方，好太多。”

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决心，“我该回去了。”

“回去？夫人您想起家在哪儿了？”佟湘玉惊喜道。

繁漪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能帮我最后一个忙吗？我想……好好谢谢大家。”

傍晚，打烊之后。

在同福客栈的后院，繁漪站在众人面前。

她换上了一身稍微整洁些的旗袍，头发也仔细梳理过。

桌上摆着几样简单却精致的小菜，是她在李大嘴的协助下亲手做的。

她端起酒杯（里面是以茶代酒），目光一一掠过每个人的脸：精明的佟湘玉，胆小的白展堂，莽撞的郭芙蓉，迂腐却善良的吕秀才，憨厚的李大嘴，乖巧的莫小贝，温柔贤惠的祝无双。

“这些时日，叨扰各位了。”繁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和真诚，“我这一生，困于枷锁，溺于恨海，从未想过，世上还有这样一处地方，有这样一群人……你们让我知道，并非所有地方都是周公馆，并非所有人心，都如我那般……狭隘。”

她举起杯：“这一杯，敬你们。敬同福客栈的……人情味。”

众人纷纷举杯，心里都有些感慨。

就连郭芙蓉，都觉得眼眶有点发热。

喝完杯中茶，繁漪放下杯子，微笑道：“此地甚好，然非吾乡。我的罪，我的罚，我的未竟之事，都在那边。逃避，终非了局。”

她走到院子中央，仰头望着刚刚升起的一弯新月，深深吸了一口气。

然后，她转过身，对着众人，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甚至带着几分明媚的笑容——这是她来到同福客栈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笑容。

“谢谢你们，让我做了一场好梦。”她轻声道，“梦该醒了。”

说完，她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如同水墨画被水滴晕开，渐渐透明，最终化作点点微光，消散在渐浓的暮色中。

空气中，只留下一缕若有若无的、属于那个时代的沉香。

后院一片寂静。

许久，莫小贝才带着哭腔小声问：“嫂子……繁漪阿姨……是回家了吗？”

佟湘玉揉了揉发酸的鼻子，把莫小贝搂在怀里，看着繁漪消失的地方，轻声道：“嗯，回家了。回到她自己的故事里去了……希望她这次，能有个不一样的结局。”

白展堂挠挠头：“这就……回去了？咱们这‘温暖大作战’，算成功了？”

吕秀才负手而立，望着星空，文绉绉地感叹：“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以我心灯，照彼幽暗。夫人此去，或许是放下了此间的执念，有了面对原本命运的勇气……亦未可知啊。”

郭芙蓉用力一拍吕秀才的后背：“酸不酸啊！反正我觉得，咱们干得漂亮！这可是救人一命……不对，是救了一个戏文里的魂儿！胜造七级浮屠！”

李大嘴嚷嚷着：“菜都快凉了！赶紧吃吧！这可是……可是繁漪夫人留下的手艺呢！”

众人围坐桌前，气氛有些感伤，却也更紧密了些。

天上的新月清辉洒落，温柔地笼罩着同福客栈的屋檐。

另一个世界的故事或许依旧沉重，但至少在这个小小的客栈里，温暖和吵闹的人间烟火气，战胜了一场来自过去的雷雨。

而对于同福客栈的众人来说，这不过是他们经历的又一件稀奇事，明天的太阳升起，照样要开门迎客，照样要为了柴米油盐忙碌争吵。

只是偶尔，在雷雨夜，他们会想起那个来自书中的、名叫繁漪的女子，并真心希望，在她的世界里，也能有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