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透繁漪心(1/2)
客栈中央的空气突然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泛起一阵不自然的涟漪。
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一个穿着褪色旧式旗袍的身影踉跄着显现,“噗通”一声跌坐在冰凉的地面上。
整个客栈瞬间定格。
佟湘玉的算盘珠子停在了半空,白展堂的抹布掉在了地上,郭芙蓉嘴里的瓜子壳忘了吐,吕秀才眨了眨惺忪的睡眼,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半个油光锃亮的脑袋,莫小贝的毛笔在“飞猪”上划出长长的一道墨痕。
那女人约莫三十上下,面容憔悴,一双大眼睛灰暗却燃烧着某种令人不安的火,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有些散乱,一身看似考究却与时代格格不入的黑色镶边旗袍更显得她形销骨立。
她茫然地环顾四周,眼神里混杂着痛苦、怨愤和一丝歇斯底里的困惑。
“这……这是何处?”她的声音带着一种久病初愈般的虚弱,却又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阴曹地府……便是这般光景么?怎的……如此喧闹?”
白展堂最先回过神,一个箭步窜到佟湘玉身前,摆出个半生不熟的起手式,虽然腿肚子有点转筋,但架势不能丢:“掌柜的小心!来路不明啊!”
佟湘玉一把推开他,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职业性的笑容瞬间堆满脸上,尽管眼底还残留着惊疑:“这位客官,您这是打哪儿来啊?快请起,快请起,地上凉!展堂,还愣着干啥,扶人家起来看茶!”
她一边指挥,一边心里飞快盘算,这妇人穿着古怪,言语蹊跷,不像是有钱的主,但保不齐是哪个落魄大户的夫人,可不能怠慢。
白展堂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上前,想去搀扶,那女子却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猛地一缩手,厉声道:“休要碰我!”
她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刮得白展堂讪讪地收回了手。
“哟,脾气还不小。”郭芙蓉来了兴致,丢下瓜子蹦跶过来,围着女子转了一圈,“喂,你谁啊?从天而降的?练的什么邪门功夫?报上名来!”
吕秀才赶紧跟上,拽了拽郭芙蓉的衣袖:“芙妹,慎言,慎言!观这位夫人神色凄惶,恐是遭了变故。”
“变故?”李大嘴拎着锅铲凑过来,油光满面地插嘴,“是不是让仇家给追杀了?要不要尝尝我刚卤的酱肘子压压惊?”
那女子对周遭的七嘴八舌恍若未闻,只是死死盯住白展堂,眼神变幻不定,忽然凄然一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萍……是你么?你为何在此?你……你也要离我而去了,是也不是?”
她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体力不支又晃了晃。
白展堂被她看得毛骨悚然,连连摆手:“哎哎哎,大婶儿您认错人了吧?我姓白,白展堂,江湖朋友给面子叫一声老白,可不认识什么萍啊草啊的。”
“萍……你竟连名字都改了?”女子眼中泪光闪动,带着一种绝望的执拗,“你便是化成了灰,我也认得你!你这虚伪的……”
她情绪激动,呼吸急促起来,仿佛随时会晕厥。
佟湘玉一看这架势,赶紧打圆场:“哎呀呀,肯定是误会!展堂,你先一边去,看把人家夫人吓的。这位夫人,您先定定神,喝口热水。小郭,去倒碗热茶来!秀才,你去把那边窗户开大点,透透气!小贝,别画了,去后院摘点薄荷叶来给夫人闻闻!”
一阵忙乱之后,那女子被安置在一张靠窗的椅子上,手里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茶,眼神依旧空洞地望着窗外,喃喃自语:“周家的牢笼……我终究是没能逃出去么……还是说,这里便是尽头?”
佟湘玉凑近些,放柔了声音:“夫人,您是不是身子不适?或是……遇到了什么难处?您说说,兴许我们能帮上忙呢?敝姓佟,是这同福客栈的掌柜。”
女子缓缓转过头,看着佟湘玉,嘴角扯出一丝讥诮的弧度:“帮忙?这世上,还有谁能帮我?你们……你们都是一样的,看着光鲜,内里早就烂透了!”
她突然激动起来,手指用力抠着茶杯,指节泛青:“你们可知我是谁?我是繁漪!周朴园明媒正娶的太太!可那又如何?哈哈哈哈……”
她发出一阵令人心悸的苦笑。
“繁漪?”佟湘玉眨巴着眼,努力在记忆里搜索着七侠镇乃至关中地界上有头有脸的夫人名单,一无所获,“周朴园?没听说过这号人物啊。夫人,您是不是……从外地来的?路上受了风寒,有些迷糊了?”
郭芙蓉压低声音对吕秀才嘀咕:“这大婶儿神神道道的,是不是这里有点问题?”
她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吕秀才一脸凝重:“芙妹,不可妄下断语。观其言行,似有莫大冤屈,郁结于心,以至神思恍惚。其名‘繁漪’,《诗经》有云‘昔我往矣,杨柳依依’,‘漪’者,水纹也,然其神色,却如惊涛骇浪,恐非祥兆。”
“拉倒吧你,”郭芙蓉斜了他一眼,“之乎者也的,听不懂!我看就是中邪了!”
这时,祝无双从门外巡街回来,一见这阵仗,愣了一下:“师兄,这是……”
她看向白展堂。
白展堂一摊手,满脸无辜:“别提了,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不对,是繁漪阿姨!非说认识我,吓死个人!”
繁漪的目光又被祝无双吸引过去,眼神更加复杂,带着一丝嫉妒和怨毒:“又一个……又一个年轻的……呵呵,周萍,你便是喜欢这样的,对不对?”
祝无双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躲到白展堂身后:“师兄,她……她怎么了?”
佟湘玉眼见局面越来越乱,清了清嗓子,提高音量:“好了好了!都别围着了!该干嘛干嘛去!这位繁漪夫人想必是累了,需要休息。展堂,你去把楼上那间空着的客房收拾出来,让夫人先住下。大嘴,去熬点清粥小菜!小郭,秀才,你俩招呼一下其他客人,虽然现在一个客人都没有……但架势不能倒!”
众人这才散开,各怀心事。
白展堂如蒙大赦,赶紧溜上楼去收拾房间。
李大嘴嘟囔着“又得熬粥,一点油水都没有”,不情不愿地钻回厨房。
郭芙蓉和吕秀才回到角落,继续之前未竟的辩论,只是声音小了许多,时不时偷偷瞥向繁漪。
佟湘玉亲自扶着繁漪,柔声道:“夫人,我先扶您上楼歇会儿,等精神头好了,再说其他,成不?”
繁漪任她搀扶,眼神依旧空洞,嘴里却反复念叨着:“周朴园……周萍……四凤……你们都对不起我……一个都跑不了……”
佟湘玉听得云里雾里,只当她是胡话,心里盘算着:这人来历不明,可别死在店里,那麻烦就大了。先稳住,等官差来了再说。唉,额滴神呀,这都什么事儿啊!
就在佟湘玉扶着繁漪即将踏上楼梯时,繁漪突然停下脚步,猛地抓住佟湘玉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
她死死盯着佟湘玉,眼中那疯狂的火光再次燃烧起来,压低了声音,一字一顿地,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冷静:“佟掌柜,是么?你这家客栈……很有意思。我嗅到了……背叛的味道。你说,如果我把这里的一切,都变成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会怎样?”
佟湘玉心里咯噔一下,手腕上传来阵阵刺痛,脸上强撑的笑容险些裂开。
她看着繁漪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凝聚了所有黑夜的眼睛,突然觉得,这个夏天,同福客栈怕是真要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雷雨”了。
而这场雨,恐怕不是几碗姜汤就能驱散风寒的。
繁漪的手指还掐在佟湘玉的手腕上,那力道,不像个养尊处优的太太,倒像个溺水之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佟湘玉疼得倒抽一口凉气,脸上那职业笑容终于挂不住了,嘴角抽搐着:“夫……夫人,您这话说的,额们这小本经营,做的都是清白买卖,哪来的背叛嘛!展堂!还不过来搭把手!”
白展堂正踮着脚往这边蹭,闻言一个激灵,硬是没敢上前。
这穿旗袍的女人周身散发的怨气比祝无双炖糊了的鸡汤还呛人,他本能地觉着靠近会有生命危险。
倒是郭芙蓉,看热闹不嫌事大,凑近了仔细端详繁漪的脸,扭头对吕秀才嘀咕:“诶,秀才,你看她这眼神,像不像你上次被姬无命吓掉魂儿那天晚上?”
吕秀才皱了皱眉头,一脸学术探究的严肃:“芙妹,差矣差矣。这位夫人眼中乃是积年沉疴,郁结难舒,怨愤之中带着绝望,绝望里又烧着一把癫狂的火,与在下当日单纯的惊惧不可同日而语。观其神,辨其形,恐非此世间人……”
“呸呸呸!说什么晦气话!”佟湘玉终于挣脱了繁漪的手,揉着发红的手腕,心里直骂娘,脸上还得堆笑,“夫人,您肯定是累糊涂了!先上楼歇着,什么都别想,天大的事儿,睡一觉起来再说!”
繁漪任她半推半就地带上了楼,眼神却像两把冰冷的钩子,刮过客栈里每一张脸,最后定格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喃喃道:“睡?周公馆那个牢笼,我何时真正睡安稳过?……都是骗局,都是假的……”
好不容易把这位活祖宗塞进客房,佟湘玉几乎是滚下楼的,瘫在长条凳上直喘粗气:“额滴神呀!这是哪路神仙派来折磨额的哟!看着文文弱弱,手劲咋那么大?眼神还吓人!”
白展堂这才敢凑过来,给佟湘玉捶肩膀:“掌柜的,我看这女人邪门得很!说话颠三倒四,穿的也古里古怪,不会是……那个吧?”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哪个?你说女鬼啊?”郭芙蓉眼睛一亮,“我郭女侠行走江湖,还没见过真鬼呢!要不我上去会会她?”
“你会个屁!”李大嘴从厨房探出头,油光满面,“没听她说啥周公馆、周朴园吗?我看八成是大户人家跑出来的疯婆子!这种最麻烦了,打不得骂不得,还得供着!”
一直沉默的莫小贝忽然开口:“嫂子,我觉得她不像坏人,就是……就是太难受了。比我没糖吃的时候还难受一百倍。”
祝无双巡街回来,正好听到后半截,疑惑地看向白展堂:“师兄,发生什么事了?刚才那位夫人……”
“别提了无双,”白展堂苦着脸,“天上掉下个林黛玉,不对,是繁漪阿姨!这哪是夫人,这简直是尊瘟神!刚还掐我们掌柜的呢!”
佟湘玉叹口气:“算了算了,人都住下了,总不能撵出去。看那样子也是遭了难的,咱们同福客栈向来以助人为乐为本分……就是这助人的代价有点大。”
她心疼地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展堂,去熬点安神汤;大嘴,晚饭做清淡点;小郭,秀才,你俩机灵点,看着点楼上,有啥动静赶紧汇报;小贝,去做功课!无双,晚上巡夜多留神。”
众人各自领命,只是气氛再也轻松不起来。
同福客栈的午后,第一次弥漫开一种名为“繁漪”的、沉重而诡异的空气。
接下来的几天,同福客栈仿佛被投入一颗巨石的池塘,原有的节奏被彻底打乱。
繁漪大部分时间把自己关在房里,偶尔下楼,也绝不与任何人同桌吃饭。
她总是坐在最角落的那张桌子,点一壶最便宜的茶,然后就像尊雕像般,望着窗外七侠镇熙熙攘攘的街景,眼神空洞,仿佛透过这些鲜活的人间烟火,看到了另一个压抑、绝望的世界。
她几乎不主动说话,但若有人试图搭讪,便会引来她或尖刻、或悲戚的回应。
李大嘴好心给她加了碟酱菜,她冷笑一声:“怎么,周朴园让你来的?想看看我离了山珍海味,还能不能活下去?”
弄得李大嘴讪讪地,以后再不敢多事。
白展堂给她送热水,她盯着他看了半晌,直看得老白毛骨悚然,才幽幽道:“你和他长得并不像……可这畏缩的样子,倒有几分神似。都是没胆子的懦夫!”
白展堂吓得把热水壶往桌上一搁,撒丫子就跑,以后再送东西都让祝无双去。
郭芙蓉不信邪,非要凑上去探讨“江湖道义”,繁漪听她唾沫横飞地讲什么“排山倒海”、“替天行道”,嘴角扯出一个极尽讥讽的弧度:“江湖?呵呵,小姑娘,你所谓的江湖,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把戏。真正的江湖,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周公馆,是道貌岸然却心如蛇蝎的周朴园!你懂什么?”
郭芙蓉被噎得满脸通红,又无法反驳,气得直跺脚。
只有吕秀才,偶尔敢壮着胆子,远远地坐着,之乎者也地试图开解几句。
奇怪的是,繁漪对秀才的酸文假醋并不十分反感,有时甚至会冷冷地接上一两句关于“命运”、“天道”的话,虽然大多悲观的让人脊背发凉,但总算是一种交流。
佟湘玉见此情景,索性把“沟通”的重任交给了吕秀才,指望着读书人之间能有某种神秘的共鸣。
真正让佟湘玉头疼的是生意。
繁漪的存在就像个低气压中心,她往那一坐,整个客栈的大堂温度都能降下几度。
熟客们觉得气氛诡异,来了也坐不住;新客人一看这阵仗,多半扭头就走。
营业额直线下滑,佟掌柜看着账本,心都在滴血。
“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这天晚上打烊后,佟湘玉把众人召集到后院,叉着腰,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再让这位夫人这么‘静养’下去,咱们同福客栈就可以直接改成义庄了!必须想个法子,弄清楚她到底啥来头,到底想干啥!”
“还能想干啥?我看她就是脑子不正常!”郭芙蓉气呼呼地,“要不我直接用排山倒海把她轰出去算了!”
“胡闹!”佟湘玉瞪她一眼,“咱们是开客栈的,不是开黑店的!要以德服人!展堂,你江湖经验丰富,有啥看法?”
白展堂挠着头:“掌柜的,我走南闯北,也没见过这号的。说话云山雾罩,穿的像前朝的衣服,还老提什么周家、周公馆……诶,秀才,你书读得多,听说过这号人物没?”
吕秀才凝神思索片刻,猛地一拍大腿:“有了!我想起来了!《雷雨》!是了,定然是了!周朴园,繁漪,这正是曹禺先生名作《雷雨》中的人物啊!”
众人皆愕然:“《雷雨》?那是啥?武功秘籍?”
“非也非也!”吕秀才激动地手舞足蹈,“乃是一出悲剧!讲述了一个封建大家庭中,周朴园、繁漪、周萍、四凤等人之间错综复杂的情感纠葛和命运悲剧!繁漪夫人是周朴园的续弦妻子,性格果敢阴鸷,因不满丈夫的专横和情人的背叛,最终导致了一场毁灭性的雷雨之夜,死的死,疯的疯……哎呀呀,可谓惨绝人寰!”
后院一片寂静。
半晌,李大嘴才喃喃道:“闹了半天……是个戏台上的人?咋跑咱们这儿来了?”
莫小贝眨巴着眼睛:“秀才哥,你的意思是,她是……从书里掉出来的?”
吕秀才重重地点了点头:“虽难以置信,但观其言行,与书中描绘一般无二!唯有此解!想必是某种机缘巧合,或是强烈的执念,让她突破了话本的界限,落在了咱们同福客栈!”
佟湘玉张大了嘴,半天合不拢:“额滴神呀!这……这比女鬼还离谱啊!女鬼好歹是阳间变的,这直接从戏文里蹦出来算咋回事嘛!”
白展堂苦着脸:“掌柜的,这下更麻烦了。女鬼还能找道士超度,这戏文里的人物,咱往哪儿送啊?”
祝无双轻声道:“如果秀才哥说得对,那繁漪夫人……真是太可怜了。她被困在那个故事里,一定很想出来吧。”
郭芙蓉也收起了玩笑的神色,难得地露出了几分同情:“怪不得她说话怪怪的,原来是在戏里被逼疯的……那咱们更得帮帮她了啊!”
“帮?怎么帮?”佟湘玉摊手,“难道咱们还能给她搭个台子,把《雷雨》重新演一遍,演到大团圆结局?”
吕秀才却眼睛一亮:“掌柜的,您此言虽为戏谑,却未必不是一条思路!繁漪夫人因《雷雨》的悲剧而困,若能让她在此地经历一番不同于原书的际遇,或许能化解其心中郁结!书中她求而不得,困于牢笼,或许……爱与温暖,才是送她回去的关键!”
“爱与温暖?”佟湘玉琢磨着这几个字,又看了看账本,一咬牙,“行!死马当活马医!从明儿个起,咱们同福客栈,启动‘温暖繁漪夫人大作战’!目标:用我们的热情,融化她心中的冰山!让她……哪来的回哪去!”
计划是美好的,现实却骨感得硌牙。
“温暖大作战”第一天,由佟湘玉亲自带队,端着精心准备的(清汤寡水)早点,脸上堆着能甜死蜜蜂的笑容,敲开了繁漪的房门。
繁漪打开门,冷冷地看着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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