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衫下的坚韧(1/2)
客栈门口的光线似乎微妙地扭曲了一下,像是一滴浓墨滴入清水,但速度极快,快得让人以为是眼花。
紧接着,一个身影踉跄着跌了进来,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推了一把。
这人穿着一身褴褛的、颜色难以分辨的短褂,裤腿上沾满了泥点,脚上一双破草鞋几乎散架。
他肤色黝黑,脸上刻满了风霜的痕迹,一双大手骨节粗大,此刻正死死攥着一条……看起来像是断了的缰绳?
他头上还扣着一顶破旧不堪的毡帽,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汗味、尘土味和一种与七侠镇格格不入的、沉重的疲惫感。
客栈里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个不速之客身上。
那人晃了晃脑袋,抬起一双浑浊却带着惊惶的眼睛,茫然地环顾四周。
他看到的不是北平城里熟悉的灰墙尘土,不是熙攘的人流车马,而是一个古色古香、透着股怪异温馨的厅堂,几个穿着古怪、表情各异的人正盯着他。
“这……这是哪儿?”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拉破的风箱,带着浓重的京片子味儿,“我的车呢?我的祥子呢?”
他下意识地紧了紧手里的断绳,仿佛那还是牵着他那辆宝贝洋车的缰绳。
白展堂最先反应过来,一个滑步挡在佟湘玉身前,抹布往肩上一搭,脸上堆起职业性的笑容,眼神却警惕地扫视着对方:“这位……客官,您打尖还是住店?您这……造型挺别致啊。”
他心里嘀咕,这主儿看着不像有钱的,可别是来吃白食的,或者更糟,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新品种劫匪?
佟湘玉也从柜台后探出身子,蹙着眉:“是呀,这位好汉,您这是打哪儿来呀?怎么……怎么好像刚从泥地里捞出来似的?”
她心疼地看了眼刚擦过的地板。
郭芙蓉好奇心起,凑上前去,围着那人转了一圈,鼻子抽动两下:“嘿,有股子马粪味儿……还有点儿像放了仨月的咸菜。你谁啊?什么车?什么祥子?你这绳子是遛狗挣断的?”
吕秀才也放下书册,小心翼翼地靠近,保持着安全距离,沉吟道:“观其形貌,听其口音,非我本地人士。衣着服饰,颇类前朝劳役之辈。然手持断缆,口呼‘祥子’,祥者,吉祥也,子者,尊称或小儿也……莫非是丢了孩子?或是……坐骑名唤‘祥子’?”
他越分析越觉得自己思路清奇。
那人被众人围住,七嘴八舌问得头晕,脸上的茫然更深了。
他使劲眨了眨眼,又看了看手里的断绳,喃喃道:“我不是在拉包月去西直门吗?天儿阴得厉害,像是要下雨……拐过一条胡同,眼前一黑,就到这儿了……这儿是……客栈?”
他终于从周围的环境和对话里捕捉到关键信息。
“没错儿,同福客栈,七侠镇头一份儿!”莫小贝举着糖人蹦过来,抢着回答,“你叫啥?”
“我……我叫祥子。”汉子老实地回答,随即又急切起来,“骆驼祥子!你们看见我的车了吗?新的,刚拉上包月,车份儿还没交呢!”
对他来说,那辆洋车就是他的一切,是他的腿,他的饭碗,他在这世上唯一的依靠。
“骆驼……祥子?”佟湘玉重复了一遍,和众人交换了一个迷惑的眼神,“这名字咋这么拗口?你是拉骆驼的?”
白展堂噗嗤一笑:“拉骆驼跑我们客栈来了?掌柜的,咱这儿可不缺骆驼,后院那头老骡子都快吃穷咱了。”
郭芙蓉却来了兴致,一拍巴掌:“我明白了!你是不是西域来的?骑着骆驼卖香料的那种?你这身打扮是……西域最新潮流?”
祥子听得云里雾里,只抓住“骆驼”二字,连忙摆手:“不是骆驼,是洋车!人力车!拉人的!”
他努力比划着,做出拉车的姿势,“两个轱辘,一个座儿,人在前面跑……”
吕秀才恍然大悟,击节道:“哦!明白了!足下所言,乃是代步之术!类似轿子,然非人抬,乃人挽之!《周礼》有载……”
“停停停!”佟湘玉赶紧打断秀才即将开始的引经据典,走到祥子面前,上下打量着他,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同情和算计的神情,“额说祥子兄弟,看你这样儿,是遭了难了?车没了,流落到俺们这儿了?”
祥子木然地点点头,他还没完全从穿越的眩晕和失去洋车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佟湘玉眼珠转了转,压低声音对白展堂道:“展堂,你看这人,身子骨结实,像是个能干活儿的。咱们后院里劈柴挑水的活儿正缺人手,郭芙蓉毛手毛脚,这个月都摔了仨碗了,要是他能……”
白展堂会意,凑近祥子,用胳膊肘捅了捅他,低声道:“兄弟,落难了是吧?别急,我们掌柜的心善,给你口饭吃没问题。不过嘛,这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你看,我们客栈正好缺个打杂的,劈柴、挑水、扫地、刷碗……工钱嘛,好说,管吃管住,一个月……二钱银子,咋样?”
他故意把工钱说得很低,准备等着讨价还价。
若是平时的祥子,听到这么低的工钱,必定扭头就走,他拉车辛苦一天,挣得也比这多。
但此刻,他身处陌生环境,唯一的依仗洋车不见了,腹中饥饿,身上乏力,那股在北京城里练就的倔强和精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打得七零八落。
他茫然地看着白展堂,又看看佟湘玉,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只是哑着嗓子问:“有……有吃的吗?”
佟湘玉脸上立刻绽开笑容,仿佛看到一头壮劳力自动送上门:“有有有!大嘴!快,给这位祥子兄弟下碗面,多放辣子!”
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瓮声瓮气地应了声:“好嘞!客官稍等!”
心里却纳闷,这掌柜的今天怎么这么大方,居然主动让多放辣子。
祥子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油泼面,辣得他满头大汗,却觉得从未吃过如此美味的东西。
他吃面的功夫,客栈众人也大致“盘问”出了他的来历——当然,是祥子视角的来历:一个北平城拉洋车的苦力,拉包月时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叫七侠镇的地方,车没了,只剩下一截断了的车绳。
众人听得面面相觑,北平?洋车?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吕秀才试图用“平行宇宙”、“时空错位”来解释,被郭芙蓉一句“秀才你又开始不说人话了”怼了回去。
最后,大家一致认为,这个祥子大概是受了什么刺激,脑子有点不清楚,或者是哪个戏班子里跑出来的,还没出戏。
佟湘玉才不管这些,她只看到祥子吃完面后,眼神恢复了些神采,胳膊上的肌肉也鼓胀胀的,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材料。
她清了清嗓子,摆出掌柜的架势:“祥子兄弟啊,你看,你也无处可去,不如就留在额们客栈帮忙。刚才展堂说的工钱是开玩笑的,额们同福客栈童叟无欺,一个月五钱银子,管吃管住,怎么样?”
祥子抹了把嘴,面汤的热气让他恢复了些许生气。
他本能地想讨价还价,但环顾这陌生的地方,想想自己眼下的处境,只好点点头:“成。谢谢掌柜的。”
他心里盘算着,先落下脚,攒点钱,再想办法找路回北平,或者……看看这里有没有拉车的营生。
就这样,骆驼祥子,这位来自北平底层的人力车夫,在同福客栈开始了他的打杂生涯。
起初几天,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世界。
为什么这里的人说话古里古怪,却又透着股莫名的熟稔?
为什么那个叫郭芙蓉的姑娘动不动就要“排山倒海”?
为什么那个叫吕秀才对着一本书能念叨一整天?
还有那个跑堂的白展堂,手脚快得不像话,看人的眼神总像在掂量对方值几两银子。
但祥子有祥子的生存智慧:少说话,多干活。
他劈柴又快又整齐,挑水一趟能顶郭芙蓉三趟,扫地恨不得把地砖刮下一层皮来。
他的勤快和沉默,很快赢得了客栈众人(除了偶尔觉得被抢了风头的郭芙蓉)的好感。
佟湘玉更是乐得合不拢嘴,觉得自己捡到了宝。
然而,文化(或者说,世界观)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
一日,祥子正在后院吭哧吭哧地劈柴,汗珠顺着他结实的脊背往下淌。
吕秀才拿着本书,摇头晃脑地走过来,口中吟诵:“子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祥子兄,可知此乃安贫乐道之境界?”
祥子停下手里的斧头,用搭在脖子上的破毛巾擦了把汗,疑惑地看着秀才:“疏食?是棒子面儿窝头吗?曲肱……是胳膊拧着了?你们这儿吃饭睡觉还有这么多讲究?”
在他看来,有窝头吃,有地方睡,就是天大的乐事了,哪还有什么“其中”的“乐”?
秀才被问得一怔,试图解释:“非也非也,此乃比喻,形容心境之超脱……”
祥子摇摇头,继续挥动斧头:“不懂。我就知道,有力气干活,有饭吃,不挨打受气,就是好日子。”
木柴应声而裂,干脆利落。
秀才张了张嘴,看着祥子那纯粹而实际的背影,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嘟囔着“夏虫不可语冰”走开了。
另一天,郭芙蓉兴致勃勃地要教祥子两招“防身术”,说是免得他被人欺负。
她摆开架势:“看好了,祥子!这招叫‘排山倒海’,气势要足,内力要运于掌心……”
说着就要往前推。
祥子却下意识地侧身、弯腰,做了一个标准的拉车起步的姿势,嘴里习惯性地喊道:“您坐稳了嘿!”
正好躲过了郭芙蓉那看似凶猛的一推。
郭芙蓉推了个空,差点摔倒,恼羞成怒:“喂!你躲什么躲?我这是在教你!”
祥子直起身,老实巴交地回答:“郭姑娘,我拉车的时候,都是这样躲车把和行人哩。你这……也要我躲吗?”
郭芙蓉气得跺脚:“这是武功!武功!谁让你躲了!是让你打出去!”
祥子更困惑了:“打人?平白无故的,打人做啥?打了人,巡警要抓,要赔汤药费,不划算。”
他的处世哲学是忍耐和规避风险,拳头是用来挣饭吃的,不是用来惹事的。
郭芙蓉被他的逻辑噎得说不出话,撇了撇嘴,找她的芙妹诉苦去了。
最大的冲突发生在一个下午。
镇上钱夫人来客栈,故意找茬,说茶凉了,点心馊了,声音尖利,唾沫横飞,摆明了要吃白食。
佟湘玉陪着笑脸解释,白展堂在一旁打圆场,郭芙蓉气得腮帮子鼓鼓的,但碍于对方是女流,不好动手。
祥子正在擦桌子,看到这情形,眉头皱成了疙瘩。
他在北平城里,见过太多这种仗势欺人的主儿。
按照他过去的经验,这种时候,要么忍气吞声,认倒霉;要么……他想起自己那次车被孙侦探抢走,自己拼命夺回来的经历,虽然最后也没落好,但那一刻的反抗,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人。
钱夫人越骂越难听,甚至伸手要掀桌子。
佟湘玉急得直搓手,白展堂眼神闪烁,似乎在权衡动手的利弊。
就在这时,祥子猛地放下抹布,大步走到钱夫人面前。
他个子不高,但长年累月的体力劳动让他身形敦实,自有一股逼人的气势。
他黑着脸,眼睛死死盯住钱夫人,从牙缝里挤出几句话,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狠劲儿:“这位太太,茶凉了,俺去给您换热乎的。点心不合口,俺让厨子重做。您要是诚心找不自在……”
他顿了顿,往前逼近一步,几乎是贴着钱夫人的脸,压低了声音,那股拉车汉子特有的、混合着汗味和尘土味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俺祥子别的没有,就有把子力气。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您要是把事儿闹大,俺大不了赔上这条命,也得让您知道知道,啥叫规矩!”
钱夫人被祥子这突如其来的强硬和那股子底层挣扎求生的狠劲吓住了。
她习惯了欺软怕硬,哪见过这种一言不合就要拼命的架势?
尤其是祥子那双眼睛,里面没有江湖人的油滑,也没有读书人的迂腐,只有一种被生活逼到绝境后的麻木和随时可能爆发的野性。
她气势顿时矮了半截,色厉内荏地嘟囔了几句“粗鄙”、“不讲理”,然后灰溜溜地走了。
客栈里一片寂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祥子,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
佟湘玉最先反应过来,拍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额的神呀!祥子,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手?”
白展堂围着祥子转了两圈,啧啧称奇:“行啊兄弟,深藏不露啊!刚才那架势,比上官云顿还唬人!”
郭芙蓉也兴奋地拍祥子的肩膀:“可以啊祥子!以后有人闹事,你就上!比我的‘排山倒海’好使!”
只有吕秀才,若有所思地看着祥子,喃喃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然非长久之计也。祥子兄心中块垒,恐非一日之寒……”
祥子被大家夸得有些不自在,黝黑的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他低下头,捡起抹布,继续擦桌子,闷声道:“没啥。在北平,不硬气点,活不下去。”
这件事后,祥子在客栈的地位悄然发生了变化。
他不再仅仅是个沉默能干的杂役,偶尔流露出的那种属于“骆驼祥子”的坚韧和棱角,让大家对他多了一丝敬畏和好奇。
祥子自己也发现,这个看似古怪的地方,似乎比他待过的任何大杂院都要……暖和点。
至少,这里没人抢他的车,没人故意克扣他的工钱,佟掌柜虽然抠门,但答应他的五钱银子,月底居然真的一分不少地给了他。
握着那几块小小的碎银子,祥子心里有种奇异的感觉,这不比他拉车挣得多,但……踏实。
他开始隐约觉得,回北平拉车的心思,好像没那么急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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