粗布衫下的坚韧(2/2)
偶尔,他看着七侠镇街道上悠闲走过的行人,会想起北平街上那些为了一口吃食奔命的身影,心里会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
然而,就在祥子渐渐适应,甚至开始产生一丝朦胧的归属感时,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波,又将他的命运推向了未知。
一天,一个穿着绸缎马褂、戴着瓜皮帽、鼻梁上架着副圆眼镜的干瘦老头,摇着一把折扇,迈着方步走进了同福客栈。
他一进来,那双精明的眼睛就四处扫射,最后落在了正在埋头擦地的祥子身上。
老头眼睛一亮,快步走到柜台,用扇子敲了敲台面,问佟湘玉:“掌柜的,门口那位伙计,是你们这儿新来的?”
佟湘玉一看对方打扮,像是个有钱的主顾,连忙堆笑:“是呀是呀,老先生好眼力,他叫祥子,干活可麻利了。您有什么吩咐?”
老头捻着几根稀疏的胡子,脸上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吩咐谈不上。老夫姓金,是个……星探。专门发掘有特色的人才。”
他压低了声音,“我看这位祥子兄弟,身形气质,颇为独特,有一股……原始的、蓬勃的生命力!正适合我们即将开拍的新戏《拉车骆驼闯天涯》!”
原来,这金老头是镇上最近来的一个戏班子的班主,专排些稀奇古怪的戏码吸引眼球。
他偶然见过祥子几次,觉得祥子那副与周围格格不入的劲儿,很有“看点”。
佟湘玉一听“拍戏”,眼睛都亮了,仿佛看到白花花的银子在向她招手:“拍戏?哎呦,那可是好事呀!祥子!快过来!这位金老板要请你去当角儿呢!”
祥子被叫过来,听完金老头的吹嘘,一脸茫然:“拍戏?当角儿?那是干啥?”
金老头唾沫横飞地解释:“就是上台,演你自己!演一个从遥远地方来的拉车夫!包吃包住,工钱嘛,一天这个数!”
他伸出一根手指。
祥子看着那根手指,迟疑地问:“一钱银子?”
金老头哈哈大笑:“一两!一天一两!”
一天一两!祥子倒吸一口凉气。
这比他拉车、甚至比在客栈打杂挣得多太多了!
他辛苦攒钱,不就是为了能买辆自己的车,过上安稳日子吗?
如果干上几个月……
佟湘玉也在一旁煽风点火:“额的神呀!一天一两!祥子,你要发财了呀!还愣着干啥,赶紧答应呀!”
白展堂却眯起了眼睛,打量着金老头,低声道:“掌柜的,这事儿有点悬乎。一天一两,请个跑龙套的?别是骗子吧?”
郭芙蓉也撇嘴:“就是,拍戏有什么好,假模假式的,哪有在客栈快活!”
吕秀才扶额叹息:“优伶之辈,虽可达官贵人,然终非正途。祥子兄切莫为铜臭所惑,失了本心啊!”
莫小贝倒是很兴奋:“祥子哥要当大明星啦?能不能带我去看拍戏?”
祥子心里天人交战。
一天一两银子的诱惑太大了。
这能买多少辆车?能让他少受多少罪?
可是……客栈这里,虽然工钱少,但佟掌柜待人还算厚道,白展堂会跟他插科打诨,郭芙蓉虽然咋咋呼呼但没坏心眼,吕秀才时不时冒出的傻话也挺有趣,连莫小贝的调皮捣蛋也透着股亲切。
更重要的是,这里没有北平城里那种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冷漠和倾轧。
金老头见祥子犹豫,又加了一把火:“祥子兄弟,机不可失啊!演好了,名利双收!再也不用干这伺候人的粗活累活了!”
这句话像根针,扎进了祥子心里最敏感的地方。
不用干粗活累活……这是他梦寐以求的。
他动摇了。
就在他几乎要点头答应的瞬间,后院传来李大嘴一声惊恐的尖叫,紧接着是碗碟破碎的哗啦声。
众人都是一惊,纷纷跑向后院。
只见后院一片狼藉,李大嘴瘫坐在地上,手指着墙角,面无人色。
墙角里,不知什么时候盘踞着一条色彩斑斓的长虫,正昂着头,嘶嘶地吐着信子。
“蛇!毒蛇!”李大嘴带着哭腔喊道。
众人吓得连连后退。
白展堂下意识地把佟湘玉护在身后,郭芙蓉摆出“排山倒海”的架势,却不敢上前。
吕秀才脸都白了,嘴里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
就在这时,谁也没想到,祥子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他在北平城底层摸爬滚打,对付长虫老鼠是家常便饭。
只见他眼神锐利,动作迅捷,顺手抄起旁边立着的长杆扫帚,手腕一抖,精准地压住了蛇的七寸,另一只手快如闪电地捏住蛇头,整套动作干净利落,一气呵成。
那蛇在他手里扭动了几下,便软了下去。
祥子提着蛇,转身对吓傻的众人道:“没事了,这蛇看着花,毒性不大。赶出去就行了。”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祥子。
刚才他那套动作,那眼神里的冷静和狠辣,完全不是平时那个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的杂役祥子。
金老头却激动得浑身发抖,冲过来抓住祥子的胳膊:“天才!天生的角儿!刚才那一下,那眼神!就是我要的感觉!野性!生命力!祥子兄弟,你必须来演!你就是为这个角色而生的!”
祥子看着手里软塌塌的蛇,又看看众人惊魂未定又带着几分钦佩的眼神,最后目光落在金老头那张因兴奋而扭曲的脸上。
一天一两银子……野性……生命力……这些词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烦躁和虚无。
他忽然想起在北平,他拼命拉车,攒钱买车,车没了,再攒钱,再买车……就像一头蒙着眼拉磨的驴,永远围着一个小小的圈子打转。
他以为到了这个奇怪的地方,可以换个活法,可眼前这个金老头,不又是另一个形式的“孙侦探”或者“刘四爷”吗?
用一点甜头,引诱着他,去表演另一种形式的“拉磨”。
他猛地甩开金老头的手,把死蛇扔到墙角,走到水缸边,默默地洗手。
冰凉的水刺激着他的皮肤,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些。
他转过身,看着一脸期待的佟湘玉,看着眼神复杂的白展堂,看着气鼓鼓的郭芙蓉,看着若有所思的吕秀才,还有一脸崇拜的莫小贝。
他深吸一口气,对金老头,也是对所有人,用他那特有的、沙哑而平静的声音说道:“金老板,谢谢您抬举。但那一天一两银子的活计,我不干了。”
金老头愣住了:“什么?你……你傻了吗?一天一两啊!”
祥子摇摇头,目光扫过客栈的每一寸地方,慢吞吞地道:“这儿工钱是少,但……这儿实在。掌柜的不坑人,兄弟姊妹们……不拿我当外人。拉车也好,打杂也好,力气是自己的,挣的钱,踏实。”
他顿了顿,像是总结自己的人生哲学,“我不想再去演什么‘野性’了。我自个儿的日子,过得……就挺有劲儿的。”
说完,他不再理会目瞪口呆的金老头,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默默地打扫后院狼藉的地面。
阳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下来,在他结实的后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金老头讨了个没趣,悻悻地走了。
佟湘玉看着祥子的背影,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多了些别样的东西。
白展堂走过去,拍了拍祥子的肩膀,什么都没说。
郭芙蓉冲他竖了个大拇指。
吕秀才摇头晃脑,低声吟哦:“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莫小贝凑到祥子身边,小声问:“祥子哥,你刚才抓蛇那招好厉害,能教我吗?”
祥子抬起头,看着小贝亮晶晶的眼睛,脸上露出了来到同福客栈后,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轻松的笑容,虽然很浅,却真切切:“那有啥不能教的,不过得等你再长大点,劲儿够了才行。”
风波过后,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之前的节奏。
祥子依旧沉默地干活,劈柴、挑水、扫地。
但有些东西,似乎不一样了。
客栈众人对他,少了最初的好奇和怜悯,多了一份真正的亲近和尊重。
他不再是那个来历不明的“骆驼祥子”,而是同福客栈的祥子,是那个关键时刻能挺身而出、有着自己一套古怪但坚硬原则的祥子。
一天晚上,打烊后,众人都回房睡了。
祥子却毫无睡意,他轻手轻脚地走到院子里,坐在井沿上,看着天空中那轮陌生的明月。
夜风微凉,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与北平城里永远弥漫的煤烟和尘土味截然不同。
他从怀里掏出那截一直带在身边的、已经摩挲得光滑的断车绳,在月光下仔细看着。
也许,他永远也回不去那个熟悉的北平了。
也许,那辆崭新的洋车,早已成了某个陌生人的谋生工具。
但在这里,他似乎找到了另一种“拉车”的方式——不是为了某个虚无缥缈的“自己的车”,而是为了一些更具体、更温热的东西。
比如佟掌柜虽然抠门但准时发放的工钱,比如白展堂插科打诨下的关照,比如郭芙蓉咋咋呼呼的“兄弟”相称,比如吕秀才那些听不懂但莫名让人心安的道理,比如莫小贝纯粹的崇拜,甚至李大嘴那碗总是多放辣子的油泼面。
他攥紧了那截断绳,然后又缓缓松开。
也许,这条断了的缰绳,栓不住任何东西了,但它可以成为一个印记,提醒他从哪里来,也标记着他现在在哪里。
就在这时,他听见身后有轻微的脚步声。
是白展堂,他拎着个小酒壶,走过来挨着祥子坐下,递过酒壶:“喝点?驱驱寒。”
祥子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抿了一口。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丝暖意。
“想家啦?”白展堂望着月亮,轻声问。
祥子沉默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闷声道:“也不知道……哪儿是家了。”
白展堂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背:“哪儿踏实,哪儿就是家。你看咱们这客栈,破是破了点,可遮风挡雨,有吃有喝,有一帮子……嗯,不算太正常但心眼不坏的人。比哪儿都强。”
祥子没说话,只是又喝了一口酒。
月光洒在两个男人身上,一个曾是在逃飞贼,一个曾是底层车夫,此刻却在这小小的院落里,共享着同一壶酒,同一个月亮下的片刻安宁。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祥子像往常一样,第一个起床,拿起扫帚,开始打扫客栈门前。
扫着扫着,他忽然停住了。
在门口的石板缝里,他看见一株嫩绿的、不知名的小草,正顽强地探出头来。
他蹲下身,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柔弱的叶片。
身后传来佟湘玉带着睡意的声音:“祥子,这么早就起来忙活咧?”
祥子站起身,回过头,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平常那种木讷的样子,他指了指那株小草,对佟湘玉道:“掌柜的,你看,这儿长了棵草。”
佟湘玉打着哈欠走过来,看了一眼:“哦,野草嘛,拔了就是了。”
祥子却摇了摇头:“留着吧,怪有劲儿的。”
佟湘玉愣了一下,看看那草,又看看祥子,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摆了摆手:“成,你说了算。额去瞅瞅大嘴早饭做好了没。”
说着,转身进了客栈。
祥子继续挥动扫帚,一下,一下,扫帚划过青石板的沙沙声,在清晨安静的七侠镇回响,像是一首笨拙却坚韧的歌。
太阳正从东边升起,金色的光芒洒满了同福客栈的牌匾,也洒在祥子那身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上,暖洋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