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绥(2/2)
偃旗息鼓后,燕钰仍不愿老实听卢皇后的话到树荫底下歇着,而是做贼一般偷摸贴上了门,若不是庭院中此刻都是自己人,卢皇后一定不允他如此丢脸。
欲言又止了几息,卢皇后还是随他去了。
屋门被关上,掩下满室余晖,燕绥怔怔看着垂首注视着他的素雅女郎,没个正形的身姿下意识直了起来,神色也一改颓废,仿佛一瞬间被注入了生机。
“你来了。”
燕绥呆呆地望着令仪,有种如梦似幻的感觉,一种不真实感席卷全身。
令仪身着宫人袍服,藏蓝色的衣裙,素净简约的妆扮,让她看起来浑身都透着耀目的雪色,是极致的美丽与清澈。
就算是穿着最普通的衣裳,素面朝天,在燕绥心中,她依然是那个仙姿玉貌的女郎,全天下最好的崔氏女郎。
令仪没心情跟他坐下闲聊,只端着两手,肃着脸同他说话。
“你可知你做了一桩蠢事,不仅会害了你,也会害了我崔氏。”
令仪觉得,但凡是个脑子正常的,都不该在这种时刻提出这样的要求,还带累了她。
若不是帝后算是心胸开阔,燕钰对她有几分喜爱,这关怕是不好过了。
一想到这事,令仪就难免来气。
燕绥甚少见女郎用这样肃穆的神色同他说话,话语间更是隐隐有责怪质问之意,燕绥慌了神,忙不叠解释道:“我知晓自己的行径很愚蠢,但我没有其他的法子了,苍梧郡那地方山高水远,我只想在临走前再见你一面,不过崔娘子不必担心,我同陛下为你分辩过了,陛下只会怪我,不会怪你的。”
对上燕绥这种人,令仪有种胸闷气短的感觉,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怎么都没用。
沉默了几息,令仪紧抿的唇瓣再度翕动道:“我记得我与你并未有什么接触,上回我也明确拒了你,你为何如此执着?”
她早知燕绥对她有意了,但一直很好奇燕绥为何对她如此执着。
又是一个被皮相所惑的?
可洛阳城容貌美丽的女郎不少,如她这般的也不是独有,怎么偏偏都找上她?
常言道,一般深厚的感情是需要不断接触来培养的,自己同燕绥压根没什么交际,怎么就成了非卿不娶了?
燕绥看着女郎困惑不解的神情,笑容中夹杂着苦涩,看起来十分落寞。
少年端坐着,维持着昔日储君的最后一丝风范,缓缓陷入了一场回忆中。
“崔娘子还记得我阿父四十岁生辰的宫宴上,你对我说过什么吗?”
似乎是沉浸在了那场回忆中,少年语气轻柔,憔悴的眉眼都然上了欢欣雀跃。
令仪一怔,眸色难以避免有些茫然,不知该如何作答。
废帝四十岁生辰,她似乎才五岁,说实话,当日发生了什么,经过这么多年,令仪早就记不太清了。
燕绥也注意到了女郎的神色,意识到对方根本不记得当初的事,不禁自嘲一笑,神情更怅然了。
但他也没有因此停歇,而是努力帮令仪回忆着。
“那年我阿父四十岁生辰,你五岁,我七岁,阿父嫌我怯懦无用,将我臭骂了一顿,说我是个是个没有出息的太子,要不是只有我一个皇子,定不会让我当储君,阿母也不像寻常人家的慈母,会将孩子护在身后软语安慰,她只会用比阿父更尖利的话来训斥我,因为我屡屡得不到阿父的好脸,还连带着阿母一起被训斥,是个没用的孩子……”
“在开宴前,我忍不住躲在假山后面偷偷掉眼泪,是你迷路来到了我面前,你安慰了我,你没有说我没用,你还说我未来会是一个仁爱宽厚的君主,天下百姓会喜欢我这般心地善良柔仁德君主。”
“这番话我记了许多年,心境再不似曾经,虽然阿父阿母还是会训斥我,但我知道,我以后不会像他们一样疾言厉色,醉心权术和鬼神之道,我会是一个爱民如子,宽厚仁德的好皇帝,尽管我才能不显,平庸仁弱,我还是对未来怀有期望,而这些,是你给我的。”
在说这些肺腑之言的时候,燕绥眸光明亮而柔和,像淬着星子一般紧紧凝望着站在他面前的女郎,将令仪看得心慌。
她眉头拧了好半天,模糊地想起了记忆深处的往事,她当年好似确实在皇宫安慰过燕绥,不过当时太小,也过去那么多年,她早已记不清自己说了什么话,甚至在哪安慰的也忘了许多。
是假山,还是凉亭?
算了,他记得,听他说便是了。
不过令仪还是十分不理解,问道:“就因为小时候安慰了几句,你便记到了现在,还因此对我念念不忘?”
令仪是觉得,如果人在危难之际被旁人激励温暖到,不一定就是男女之情,也许是他混淆了感念之情与男女之情。
听到令仪的问话,燕绥神色正经地解释道:“自然不全是因为当年之事,就算没用当年之事,满洛阳城,我最喜欢的女郎也是崔娘子这般,只是加上当年之事更、更喜欢了而已。”
说到最后,少年难免露出羞涩,因为几日未进食而苍白的面庞也涌上了几缕薄红,看起来有了些气血。
令仪对此已经没话说了,只斟酌着言辞转到另一个方向。
“如今江山易主,你也不是当初的太子了,你阿母也已经逝去,你更要好好生活才是,今日是陛下与皇后怜悯你,才允我过来送你一程,往后别再犯傻了,安心去苍梧郡吧。”
令仪苦口婆心地劝道,却没想到燕绥碎碎念接了她的话尾道:“其实她不是我阿母,我的生身母亲是她宫里的一个姓刘的奉茶宫人,她害了许多妃嫔的孩子,但发现自己也不能有孩子,便借腹生子,再偷天换日,便有了我这个唯一的皇子,她根本不是我亲生阿母。”
“这事我藏在心中许多年,如今只告诉你。”
少年睁着一双清澈又愚钝的双眸,其中盛满了诚挚,令仪只觉得词穷。
其实,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事。
在她沉默了这小半晌,燕绥又自顾自说起话来,俨然临行前的告别和劝慰。
“燕钰那人,霸道又脾气差,日后崔娘子同他成了婚定是要忍受许多委屈,我不忍崔娘子一生蹉跎在这样的人手上,所以,崔娘子日后若是过得艰辛,希望崔娘子不要一味忍让讲究,与他和离,再寻个温和郎婿,我余生在苍梧郡也安心了。”
“还有,我真讨厌他,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凭着大父的赐婚便可以轻轻松松成为你日后的郎婿,他是我此生最讨厌的人了。”
原本,在外面偷听的燕钰听到前半句就已经很生气了。
自己都没将人娶回去,这个该死的小子就撺掇心上人弃他,这简直是赤.裸.裸的挑衅,然还没气两下,又听到后面欠扁至极的话语,燕钰怒极反笑。
原来人在极度无语的情况下真的会笑出来。
燕钰此刻只想说,他更讨厌他,讨厌到恨不得将他流放到海上,让他被长着锯齿的大鱼吃了。
屋内,令仪任凭着燕绥碎碎念,只觉得无比可笑幼稚。
“既然话说得差不多了,那我便告辞了,希望接下来的饭菜苍梧王莫要再推拒了。”
令仪没有那么多话,自然想早早抽身,但燕绥还有未完成的心愿,眼神忽闪道:“稍等,我几日米水未进,身子有些虚,崔娘子可否扶我一把,我去向皇后殿下告罪磕头。”
令仪本不想,但念及他或许身子太虚,需要搭把手,令仪欣慰于燕绥终于想通,便宽容了些,就当作发善心,伸手去扶。
然还是她想得简单了,燕绥虽瘦弱,但身子骨到底也是儿郎,他刚起身,又是一阵头晕,带着令仪一起跌坐在地上。
跌坐在地的那一刻,电光火石间,燕绥眼疾手快地自女郎发髻上取下一物藏在了袖中,露出一霎那的欣喜。
也就在下一刻,那扇门再次被踢开,燕钰气势汹汹地进来,两个拳头咯吱作响。
“少作怪,让我来扶你出去!”
先是动作轻柔地将地上的令仪拉起来,然后凶神恶煞地对着燕绥笑笑,大掌似铁钳,一下就将人钳起来,拖拽着往外走。
独剩令仪在后面一脸无奈。
两个都是个一言难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