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章 无名之祭(2/2)
他不仅是家中唯一的读书种子,更成了父亲毕生的骄傲与光彩,早已超越了那质朴的期许。
只是那个良善的父亲,终究是看不到了。
温恕转身步入长廊,快步走进书房,径直走到墙壁前那幅徐公的枯山水画前。
画两侧是他手书的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这联子他时时用以自省,警诫自己遇事需静心定气。
他定了片刻,伸出手指,精准地按在画中徐公以“积墨法”点染出的那一轮圆月之上。指腹传来一丝极细微的凸起感,他顺势运力,如推转磨盘般轻轻一旋。
一声极轻微的“咔哒”声后,眼前的墙壁无声地向内滑开一道刚可容人侧身通过的缝隙。
他侧身而入,身后的墙壁无声合拢。
墙内密室不过书房十分之一大小,无窗,漆黑如墨,四下墙壁环绕,彻底隔绝了外界。
温恕却如履平地,径直摸到案前,取火折吹亮,点燃案上四盏烛台。
烛火在凝滞的空气里幽然亮起,映出案上一座家祠龛。
龛中整齐排列着四座空无一字的楠木牌位。
每座牌位前,各置一盏烛灯。
火光倏地噼啪一爆,在暗墙上拉出牌位欣长而摇曳的影子。
牌位之后,静置着一袭御赐紫袍——
蟒袍以云锦极品织就,纹样狰狞,四爪张扬,乃是位极人臣之殊荣,天子股肱之象征。
这一品官阶的尊贵紫袍,却赫然屈居于四座无名牌位之后。
温恕缓缓跪在蒲团上,指尖细细描摹着无名牌位上的刻痕。他就这样定定地看着,眼底渐渐濡湿,缓缓取出袖中软缎,将每一块牌位都擦拭得光洁如新。
这里没有焚香,唯有烛火燃烧时微呛的气息,夹杂着淡淡的楠木香。
温恕轻阖双眼,柔声低语:“父亲,母亲,兄长,妹妹...下回,我带谨儿来祭拜你们,可好?”
“从前只我一人来,往后,我们父子一起来。”
“这孩子,说不像我,骨子里却最像我。”他唇角泛起苦笑,如儿时向父亲倾诉委屈,“我冷落他多年。他太像沁芳了...每每见他,沁芳的影子都让我莫名烦躁,厌恶难抑。”
他长长吁出口气:“可这孩子...竟从不怨我。父亲,您可知,”他话音微顿,带上一丝暖意,“今日我猝然发觉,他仰看我的眼神...像极了我当年仰望您——那般敬重、爱重,一如敬畏一座山。”
“今夜吩咐他去办事,是带风险的。这孩子竟无半分犹豫…他对我,是全心崇敬。”
“我曾轻慢他,厌弃他的残缺,他却始终渴望我的垂怜。”他目光一黯,似被往事刺痛,“父亲您说过,父子间...是没有仇恨的。”
“父亲,他和我一样,都深爱着自己的父亲。”温恕的苦笑凝在嘴角,目光却骤然锐利,定定望向空荡的牌位,“您当年的期望,我皆已达成。待儿子大权在握,执掌国柄之日,定要新帝拟一道最风光的圣旨,追赠您为特进光禄大夫、上柱国,配享太庙!”
他声音低沉,却带着金石之音:“届时,您将得享本朝最盛大的哀荣。我要让史官郑重记下,您——一位曾为微末小民的我父,是如何名正言顺、永世不朽地受这万代香火!”
“父亲,从前亏待了谨儿,日后儿子必会弥补。我想...将这秘密告诉他,您说可好?”他默然片刻,似在等待回答,随后唇角微扬,“您也同意,对么。”
“这世间,或只剩他...能与我共担这份沉重了。”他重重吁出一口浊气,每一次呼吸,都如同在深海之下拨动一根朽坏的琴弦,沉闷的共鸣在胸腔震荡,却唯有他自己听见。
太孤独了。
孤独的人,在案前喃喃自语了良久,良久。
起身欲离时,温恕指尖掠过那叠御赐蟒袍,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笑意。
他便是要,将这帝王之尊,与他的家人,同享一炉香火。
他的至亲,配享这无上荣光。
他吹熄烛台,推墙而出,将密室无声封好。
待他推开书房门,青灰色的晨光刺入眼帘,陡然惊觉——
天,竟已破晓!
熹微晨光中,一个把守角门的家丁连滚带爬地奔来,不及台阶便踉跄摔倒在地。
温恕心头猛地一沉。
“老、老爷!”家丁面无人色,抖如筛糠地指向角门,“公...公子...公子他...在角门...”
家丁语带哭腔,几乎昏厥:“...在角门,没了!”
温恕身形剧震,如遭雷击,霎时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