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吾弟,当为尧舜(2/2)
户部报上来的数字最是实在。
当她得知如今的国库内帑之丰盈,已远超万历、泰昌、天启三朝的总和时,她才深刻地理解到,那些被砍下的人头背后是怎样一笔笔被蛀虫侵吞了百年的财富。
她也知道,辽东的战报不再是雪片般的加急败讯。
虽然没有捷报频传,但那种令人心安的沉寂本身就是最好的消息。
这意味着边军的粮饷足了,器械利了,将士们的腰杆重新挺直了。
她更知道,江南的税赋开始源源不断地运抵京师,而不再是被各级官吏以各种名目层层盘剥,十不存一。
皇帝廷杖大臣,看似折辱斯文,可那些被打的哪一个不是结党营私阻挠新政的元凶?
他罢官去职如家常便饭,可换上来的多是如宋应星这般虽无家世背景,却有实干之才的能臣。
他为“下九流”的工匠加官进爵,视读书人的颜面于无物,可也正因如此,大明的火器与战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更加精良与强大。
这一桩桩一件件,在她这位聪慧的皇后眼中拼凑起来,勾勒出的早已不是一个酷烈无情的暴君,而是一位以雷霆之怒,行霹雳手段,为这个病入膏肓的庞大帝国刮骨疗毒的英主。
她所忧虑的,从来不是他手段的酷烈,而是这背后的凶险。
她太清楚那些盘根错节的士绅集团拥有何等恐怖的力量,每一次新政的推行,都无异于与虎谋皮。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更能理解,皇帝为何要将权力死死地攥在自己一人手中。
在这样的变革时期,任何一丝权力的分散,都可能导致新政的夭折,甚至引发不可预测的反噬。
先帝让他为“尧舜”,可“尧舜”之治,是上古清平之世的理想。
面对如今这个积弊丛生、烂到了根子上的大明,若真的行那温吞的“王道”,与臣子共商国事,恐怕只会陷入无休止的扯皮与妥协之中,最终一事无成,眼睁睁看着这艘破船沉没。
非常之时,必用非常之法。
小叔子走的,是一条前人未曾走过的霸道之路,一条孤独而又无比艰难的荆棘之路。
今日这番厚赏,在她看来,并非什么安抚人心的蜜枣,而是一种宣告,一种姿态。
皇帝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天下人,尤其是告诉那些真正为国操劳支持新政的臣子们:朕,信赏必罚,绝不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人。这既是对她张家的安抚与回报,更是对天下人心的凝聚与感召。
正思忖间,忽闻殿外传来太监特有的高亢通传声:“陛下驾到——!”
张嫣心中一暖,那份早已存在的理解与支持之上,又添了几分亲情的感动。
她连忙敛容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朱由检并未乘坐御辇,也未带任何嫔妃,只带了王承恩一人,且让其守在了殿外。
他独自一人,身着一身明黄色的常服龙袍,缓步踏入了慈庆宫的正殿。
那鲜亮的颜色在这素雅寂寥的宫殿里,显得格外醒目,也带来了一丝旁人无法带来的生气。
“臣妾,恭迎陛下。”张嫣敛衽就要行大礼。
朱由检却快走了几步,伸出双手,亲手将她扶住,声音温和,不带一丝朝堂之上的威严:“皇嫂不必多礼。今日你我叔嫂,只叙家常,不讲君臣之仪。”
一声皇嫂,瞬间便将那层君臣之间的隔阂轻轻地拂去了。
张嫣心中熨帖,顺势起身,引着朱由检落座。
朱由检坐下后,并未立刻谈及今日的封赏之事。
他的目光环视着殿中的陈设,仿佛在寻找着过去的痕迹。
“朕记得,皇兄生前最喜坐在这窗下看书,一坐便是一下午。”他指着窗边的坐榻,言语间满是追忆与怀念。
“是啊,”张嫣的眼眶微微一热,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先帝爷还说这里的日头最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最是舒坦。”
叔嫂二人一同追忆起天启皇帝生前的点点滴滴。
从他痴迷木工的趣事,到他对客氏、魏忠贤的纵容与依赖……这些旁人无法介入的共同回忆,如同一条温暖的亲情纽带,让殿内的气氛,渐渐缓和温馨。
在追忆的间隙,张嫣看着眼前这个眉宇间带着几分无法掩饰的疲惫,却依旧英气逼人的年轻帝王,主动开口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关切与认同:“陛下今日在朝上为臣妾与张家加恩,这份心意臣妾心领了。只是陛下如此行事,想必也是为了向天下臣工表明心迹,让那些支持新政的忠臣,能安心任事,无后顾之忧吧?”
朱由检闻言一怔,他没想到,张嫣竟能一语道破他内心深处的另一层用意。
他看着皇嫂那双清澈而充满智慧的眼睛,不禁有些惊讶,随即便化为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他点了点头,声音里带着一丝难得的轻松与坦诚:“皇嫂明鉴。朕确实有此考量。欲使人尽其忠,必先使其无所忧。赏罚分明,方能驱策天下英雄。”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张嫣的笑容愈发温婉,她继续说道:“陛下所虑,深合帝王心术。只是,臣妾尚有一惑。”
“皇嫂请讲。”
“自陛下登基,所行之事,无一不是在挖那些士绅权贵的根基。此举虽能充盈国库,强兵富国,却也是与天下读书人为敌。陛下就不怕,他们阳奉阴违,甚至……暗中掣肘,使新政难以为继么?”这才是她真正关心的问题,是执行层面的凶险。
朱由检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中流露出一丝赞许,他没想到,这位久居深宫的皇嫂,竟有如此深邃的洞察力。
他没有回避,而是沉声答道:“皇嫂所言,正是朕日夜忧思之处。朕知道,朕走的是一条险路。但大明这艘船早已千疮百孔,若再用温和的法子修修补补,只会加速沉没。唯有痛下决心,刮骨疗毒,方有一线生机。”
“至于读书人,”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坚定,“天下读书人并非铁板一块。有只知空谈、维护家族私利的,自然也有心怀社稷、渴望一展抱负的。朕要做的便是砸碎他们固有的藩篱,给那些真正有才干、肯实干的人,开辟一条不看出身,不重门第的晋升之路。宋应星,便是朕竖起的一面旗帜。”
“朕要让天下人知道,在朕的朝堂上,文章写得好,不如事情办得好!谁能为国富强,谁能为民解忧,谁就能得到朕的重用!至于那些只会引经据典,阻挠新政的所谓‘清流’,朕,一个都不会留!”
这番话掷地有声,充满了霸气。
随后,皇帝话锋一转,语气又变得温和真挚,主动提到了她的家人:“今日朝上之旨,除了这层公心,亦是朕的私心。皇兄皇嫂当年扶持之恩,朕没齿难忘。至于国彦,”他提到了张嫣的弟弟张国彦,“朕让他入锦衣卫任一闲职,并非不信他,恰恰是为了保全他,保全张家。”
张嫣微微颔首,接口道:“臣妾明白陛下的苦心。国彦性子单纯良善,朝堂险恶,非他所能应对。让他在一个安稳的位置上,远离是非,富贵一生,是陛下对他,对张家最大的庇护。这份家人的情谊,比任何封赏都更让臣妾心安。”
她早已想通了这一层,此刻说出更是为了让朱由检知道,他的这份苦心,她懂,也心领了。
叔嫂之间,再无隔阂。
所有的话,都点到了实处,所有的心意,都了然于胸。
朱由检那颗因终日算计,时刻防备而紧绷的心,在这一刻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他看着眼前的皇嫂,心中满是感激与慰藉。
张嫣缓缓起身,郑重地对着朱由检,深深地福了一礼。
她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却充满了力量:“陛下以一身肩负社稷安危,行常人所不敢行之事。臣妾虽为女流,不能为陛下分忧于朝堂,却愿在宫中,为陛下祈福,愿我大明在陛下手中,重现汉唐盛世!先帝在天有灵,定会为陛下今日之所为,感到欣慰!”
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为紫禁城的琉璃瓦,镀上了一层温暖而辉煌的光。
朱由检离开了慈庆宫。
张嫣独自一人俏立于宫门口,久久未动。
她望着他离去的背影,那身明黄的龙袍在寂寥的宫道上依旧显得有些孤单,却又透着一股足以撼动天地的坚定。
张嫣的心中再无一丝忧虑与愁思,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清明与认同。
她知道,这位年轻的皇帝,正以一种不为世人所理解却无比正确的方式,在这条布满荆棘的帝王之路上,艰难却又义无反顾地守护着这个庞大的帝国,践行着他对皇兄,对天下,那份沉甸甸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