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奶奶的绣虎(1/2)
“后来啊……”奶奶的声音更低了,像黄昏时分的风,拂过老树的叶子,“后来,世道就乱了。鬼子来了。”
“鬼子”这两个字,从奶奶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与我隔着一个时代的血腥气。
“那会儿,你爷爷也才十六七岁,半大小子。家里待不住了,要跑反,要逃难。山里,沟里,哪儿偏僻往哪儿钻。什么都顾不上带,就身上一身衣裳,脚下一双鞋。”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那双虎头鞋上。十六七岁的少年,怎么可能还穿得下这婴儿的鞋?
奶奶像是看穿了我的疑惑,轻轻摇了摇头,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不是这双了。他那会儿,脚上的鞋早就磨得没底了。可是……”
她的眼神飘忽起来,仿佛看向了极远的地方。
“他把他这辈子穿过的第一双鞋,就是这双虎头鞋,一直带在身边。用块破布包着,塞在怀里。逃难的时候,什么都丢了,就这个,他没丢。”
“为啥?”我追问,心里隐隐觉得,这不合常理的执拗背后,一定有什么。
“他说,这是他娘留给他的念想。”奶奶的声音里带着一种说不清的感慨,“他娘死得早,他没多大就没了娘。就留下这么点东西。穿着这鞋学会走路,穿着这鞋满村子跑。他说,摸着这鞋,就像摸着他娘的手,心里头,就踏实点儿,就不那么怕了。”
堂屋里安静极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几声鸡叫。我看着奶奶手上那双破旧的小鞋,它忽然不再是刚才那副丑陋、破败的模样了。那厚厚的鞋底,那歪歪扭扭的针脚,仿佛都浸透了一个早逝母亲全部的爱与牵挂,和一个少年在战火纷飞、朝不保夕的年月里,所能紧紧抓住的、唯一的温暖和依恋。
“那年冬天,冷得邪性,”奶奶继续说着,语调平缓,却带着刻骨的寒意,“河沟子都冻得梆硬。他们一伙人,躲鬼子的搜山,在山洞里猫了两天两夜,没吃没喝。你爷爷年纪小,脚冻得没了知觉。后来鬼子走了,他们摸黑下山,他摔了一跤,脚上的破鞋彻底张嘴了,脚底板叫冰碴子划了个大口子,血汩汩地淌。”
她用手指,轻轻点着鞋底边缘那处深色的磨损和那点暗褐色的印记。
“就是用这个,”她说,“他用这双虎头鞋,死死地缠住了脚上的伤口。布厚,能止血。他说,那时候,疼得钻心,浑身哆嗦,可把这鞋捂在胸口,闻着那上面……那上面好像还有他娘身上的味儿,就那么硬挺着,撑到了有人烟的村子,捡回了一条命。”
我屏住呼吸,仿佛能看到那个寒冷的冬夜,漆黑的山路,一个脚上鲜血淋漓的少年,咬着牙,用母亲留给他的、象征平安长大的虎头鞋,去堵住那求生的伤口。血浸透了鞋底,冻结在冰冷的空气里。那不再仅仅是一双鞋,那是护身符,是信念,是活下去的微光。
奶奶的故事,在这里停顿了。她轻轻吁出一口气,像是卸下了一块心头压了太久的石头。她开始把那双虎头鞋重新用蓝花布包起来,动作缓慢而郑重,仿佛在包裹一段血肉模糊、却又铮铮作响的历史。
我怔怔地看着,心里翻江倒海。原来,这双其貌不扬的小鞋背后,竟然藏着这样的惨烈和坚韧。它见证过离乱,承载过死亡,也护佑过一条年轻的生命。
“那……这鞋,后来怎么到了您手里呢?”我忍不住又问。爷爷和奶奶,是经人介绍认识的,在那个年代,算是普通的包办婚姻。我一直以为是如此。
奶奶已经把布包好了,但她没有立刻放回立柜。她双手捧着那个小包裹,贴在胸前,就像当年那个少年把它捂在胸口一样。她抬起眼,看着我,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形成一个极其温柔、甚至带着几分少女般羞涩的弧度。那是我从未在奶奶脸上看到过的神情。
“我跟你爷爷啊,”她轻声说,语调里带着一种梦呓般的味道,“不是你们现在小年轻想的那么回事。”
“我们那会儿,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定亲前,就隔着人堆,远远瞟过那么一眼,就知道个高矮胖瘦,连鼻子眼睛都没看清。”
“嫁过来那天,心里头七上八下的,怕啊。不知道要跟自己过一辈子的人,究竟是个啥脾性。拜了堂,进了这黑黢黢的屋子,就坐在那炕沿上,头顶着红盖头,一动不敢动。”
“后来,他进来了。脚步声沉得很。我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蹦出来了。就听见他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也不说话,也不来掀盖头。我就更怕了,手心里全是冷汗。”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走到我跟前,站住了。我还是不敢喘气。然后……他就把这个,”她掂了掂手里的布包,声音更柔了,“塞到了我手里。”
奶奶模仿着当时的样子,把布包轻轻放在我手上,那动作,带着一种穿越了六十年的小心翼翼。
“我摸着那布包,硬硬的,方方的,也不知道是个啥。他在旁边闷声闷气地说:‘我……我没啥值钱的东西。这个,你帮我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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