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九章 奶奶的绣虎(2/2)
“我那时候懵懵懂懂的,就把盖头掀开一角,低头看。打开那层布,就看到这双小鞋,又旧又破,丑得很。”奶奶说着,自己都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成了两朵花。
“我当时心里就咯噔一下,心想,这人是不是傻?哪有新婚夜,不给新娘子金银细软,给个破小孩鞋子的?”
“可我还是把它收起来了。就放在那个柜子里。”她指了指那个老立柜,“后来,日子久了,偶尔收拾东西看见它,就会想起来他给我的那个晚上。再后来,经历了些事,慢慢地,我才咂摸出点味儿来。”
她的目光再次变得悠远,像是在凝视着岁月长河里的某个瞬间。
“他把他觉得最宝贝、最要紧的东西给了我了啊。”
“这双鞋,陪着他学会走路,陪着他熬过战乱,陪着他从个光屁股娃娃长成个大小伙子。这上头,有他早死的娘的手泽,有他逃难时的命,有他全部的少年时光和他……他说不出口的那些念想。”
“他把他的命根子,把他这个人,整个儿地,都交到我手里了。”
奶奶的声音很轻,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我耳边。
“你们现在的人,动不动就把‘爱’啊‘情’啊挂在嘴边上。我们那会儿,不说这些。你爷爷那个人,一辈子嘴笨,脾气倔,三棍子打不出个闷屁来。一辈子也没跟我说过一句暖和话。累了,乏了,受委屈了,他就蹲在院门槛上,抽一袋旱烟,对着那棵老槐树发呆。”
“可我知道,他心里有。他心里有这个家,有我。”
“那些年,挣工分,他永远捡最重的活干,回来累得倒头就睡,可家里自留地里的重活,他从没让我沾过手。三年困难时期,有点吃的,他紧着我和孩子,自己饿得浮肿,啃树皮,也不吭一声。后来,我生你爹,坐月子,他一个大老爷们,笨手笨脚地给我煮红糖水,鸡蛋舍不得吃,都埋在我碗底下……”
奶奶絮絮地说着那些琐碎得不能再琐碎的往事,没有一件惊天动地,却像涓涓细流,一点点汇聚成海。
“这双鞋,”她最后,用总结般的语气,轻轻拍着那个布包,“就是他的‘话’。所有他说不出来的,都在这里头了。踏实,稳当,护着你,陪着你走,再难的路,也咬着牙走下去。这就是你爷爷。”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郑重地将那个蓝花布包,重新放回了老立柜的深处,锁好。
柜门合上的那一刻,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我却久久无法回神。堂屋里依旧昏暗,安静,可我感觉自己刚刚仿佛经历了一场惊心动魄的旅程。那双丑陋、破旧的虎头鞋,在我心里彻底变了模样。它不再是简单的物件,它是活生生的,有温度,有呼吸,承载着一段我从未了解,却与我血脉相连的沉重而温情的过往。
我看着奶奶,她正慢慢地走回门口的小马扎,重新拿起那根针,对着光,眯着眼,试图把线穿过那个小小的针孔。她的侧影在午后的光晕里,安详,宁静,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种穿越了所有苦难和岁月后的从容。
我忽然想起自己这次回来的原因。在城市里打拼的疲惫,人际关系的复杂,对未来的迷茫和焦虑,那些让我夜不能寐的烦恼,此刻,在这间昏暗的堂屋里,在这双虎头鞋和奶奶平静的叙述面前,忽然变得那么轻,那么微不足道。
爷爷穿着这双鞋学会走路,裹着它踏过冰碴逃亡,奶奶守着它,度过一个个沉默却坚实的日子。他们经历过战乱、饥荒、动荡,他们用一双婴儿的虎头鞋,走出了各自漫长而坚韧的一生,也裹住了他们之间,那笨拙、粗糙,却足以抵挡一切风雨的深情。
而我呢?我那点所谓的挫折,又算得了什么?
院子里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丝瓜架的藤蔓在微风里轻轻摇曳。母鸡们在角落里悠闲地啄食。
一切都和昨天,和前天一模样。
可我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我站起身,走到奶奶身边,蹲下来,从她手里接过那根针和线。
“奶,”我说,声音很轻,却异常坚定,“我帮您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