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1/2)
十一月的一个中午,大家围坐在一起,吃着嬷嬷用玉米粉和干越橘做的最后一道甜点。嬷嬷还往里面加了些芦黍糖浆,增加甜味。空气凉凉的,这是今年的第一阵凉意。波尔克站在斯嘉丽椅后,喜滋滋地搓着手问:“斯嘉丽小姐,是不是该杀猪啦?”
“你已经等不及要吃油炸猪小肠了吧?”斯嘉丽咧嘴一笑,“嗯,我也想尝尝新鲜猪肉的味道啦。要是再这么冷几天,我们就——”
玫兰妮勺子还在唇边,就插嘴道:“亲爱的,听!有人来啦!”
“有人在喊呢。”波尔克担忧地说。
一阵清晰的马蹄声随着凉爽的秋风而来,急促得好似人受惊时怦怦的心跳声。一个女人尖声高喊:“斯嘉丽!斯嘉丽!”
一时间,众人惊恐地面面相觑,然后才拉开椅子,跳起身来。那声音虽然因恐惧而变得尖厉,但他们还是听出来人是萨莉·方丹。仅仅一个小时前,她去琼斯伯勒路过这儿时,还停下来跟他们聊了几句。此刻,大家匆忙挤到前门,就见她骑着一匹大汗淋漓的马飞驰而来,头发在身后乱飞,遮阳帽也挂在缎带上摇来晃去。她没有拉缰绳,发疯般朝他们奔来,同时拼命冲来时的方向挥舞胳膊。
“北佬来了!我瞧见他们了!沿着大路来了!北佬——”
马眼看着就要跳上前门台阶,她才狠命一拉缰绳,掉转马头。马儿猛然转身,三次腾跃便穿过侧边草坪。然后,萨莉就像在狩猎场上一般,纵马跳过了那道四英尺高的篱笆。听见沉重的马蹄声穿过后院,沿着黑人棚屋间的那条狭窄小径而去,众人知道,她这是要抄近道穿越田地,返回米莫萨。
大家呆呆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苏埃伦和卡伦就攥着彼此的手,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小韦德仿佛脚底生根般站在那儿瑟瑟发抖,却连哭都哭不出来。从离开亚特兰大的那晚以来,他一直害怕的事终于发生——北佬要来抓他了。
“北佬?”杰拉尔德茫然地问,“但北佬不是已经来过这儿了吗?”
“天哪!”斯嘉丽失声惊叫,对上玫兰妮惊恐的目光。霎时间,眼前又浮现出在亚特兰大最后一晚的恐怖画面、乡间处处焚毁的房屋,还有各种强奸杀人的传闻。她仿佛又瞧见那个捏着埃伦的针线盒,站在厅里的北佬。她想:“我要死了,我要死在这儿了。我还以为大家都熬过这关了。我要死了,真是再也承受不住了。”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那匹已经套好鞍具、拴在那儿、就等着波尔克骑去塔尔顿家办事的马上。她的马!她唯一的一匹马!北佬会把它、奶牛和牛犊都抢走。还有母猪和它那些猪崽——噢,当初辛辛苦苦,费了多少时间,才抓到那头母猪和那些灵活敏捷的猪崽哪!方丹家给她的公鸡、孵蛋的母鸡和那些鸭子,都会被北佬抢走。食品柜里的苹果和山芋,还有面粉、大米和干豌豆,以及那个北佬士兵皮夹里的钱……那些人会把所有东西抢走,留下他们活活饿死。
“他们休想拿走这一切!”斯嘉丽大吼一声。众人都吃惊地扭过头来,生怕她被这消息吓昏了头,“我再也不会挨饿!他们休想拿走这一切!”
“怎么了,斯嘉丽?怎么了?”
“马!奶牛!猪!他们休想拿走这一切!我绝不会让他们拿走这一切!”
她唰地转过身,面向四个挤在门口,已一脸死灰的黑奴。
“沼泽。”她飞快地说道。
“什么沼泽?”
“河边的沼泽啊,你们这些笨蛋!把猪赶进沼泽。你们都去。快!波尔克,你和普利西钻到屋子下,把那些猪弄出来。苏埃伦,你和卡伦拿篮子装吃的,能装多少装多少,装好就进林子。嬷嬷,把银器再藏到井里去。对了,波尔克!波尔克,听着,别再这么杵在这儿啦!带上爸爸,走!别问我,去哪儿都行!爸,你跟波尔克走。嗯,这样才是好爸爸!”
哪怕是在异常激动的情况下,她也想到杰拉尔德若看到蓝军装,本就恍惚的脑子或许会变得更糟。她站在原地绞着手,小韦德攥着玫兰妮的裙子,惊恐地呜呜直哭。他的哭声让斯嘉丽更六神无主。
“斯嘉丽,我该怎么办?”在周围的恸哭声和匆忙的脚步声中,玫兰妮的声音显得很平静。虽然面如白纸,浑身发抖,她这般平静的声音还是让斯嘉丽镇定了几分。玫兰妮的问题也表明:所有人都在等斯嘉丽的指点和吩咐。
“奶牛和牛犊在老牧场,”斯嘉丽飞快地说,“骑上这匹马,把它们赶进沼泽地,再——”
没等斯嘉丽说完,玫兰妮突然甩开韦德的手,冲下前门台阶,朝马跑去,边跑边撩起宽大的裙摆。斯嘉丽只见两条细腿、裙裾和衬裤一闪,玫兰妮就跨上了马鞍,两只脚高悬在马镫之上。玫兰妮收起缰绳,两边后跟夹了下马腹。眼看着马就要一跃而起,她又猛地把它勒住。
“我的孩子!”她喊道,“噢,我的孩子!北佬会杀了他!把他给我!”
她一只手按在马鞍上,正准备滑下来,就听斯嘉丽尖叫道:“走!快走!去赶母牛!我会照看孩子!我叫你快走!我难道会任由他们夺走阿希礼的孩子吗?快走!”
玫兰虽绝望地回头扫了一眼,还是狠狠夹了下马腹。马沿着车道冲向牧场,踩得一路碎石飞溅。
斯嘉丽想:“真没想到,玫兰·汉密尔顿居然会骑马!”然后,她便赶紧进了屋。韦德抽抽搭搭地跟在后面,一边哭,一边伸手去抓她飘飞的裙摆。斯嘉丽三步并作两步地冲上台阶,就瞧见苏埃伦和卡伦挽着橡木条篮子朝食品柜跑。波尔克则不大温柔地拽着杰拉尔德的一条胳膊,把他往后门廊上拖。杰拉尔德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孩子似的不肯走。
嬷嬷尖厉的嗓音从后院传来:“普利西!赶紧下去,把那些猪崽递给我!你明知道我胖得钻不下去!迪尔西,快来管管你这不中用的丫头——”
“我还以为把猪关在屋子底下,任谁都偷不走是个好主意呢。”斯嘉丽边想,边朝自己房间跑,“唉,我干吗不在沼泽地为它们盖个猪圈?”
她一把拉开顶层抽屉,在衣服里一通乱找,终于找到那个北佬的皮夹。接着,她飞快地取出藏在针线篮里的独粒钻戒和钻石耳环,塞进皮夹。但该把皮夹藏哪儿呢?塞进床垫?放到烟囱上?扔进井里?放入怀中?不,绝对不行!紧身胸衣可掩不住皮夹的轮廓,北佬要是瞧见,肯定会把她扒光了搜身。
“他们若真那么干,我可活不成了!”她狂乱地想着。
楼下,急促的脚步声和各种抽噎声乱成一团。即便几欲发狂,斯嘉丽还是希望玫兰妮能在自己身边。玫兰的声音多镇静啊!她打死北佬那天,玫兰多勇敢啊!玫兰比其他三人都管用。玫兰——玫兰刚才说什么来着?噢,对了,孩子!
斯嘉丽抓起皮夹,冲过走廊进了屋。小博还在矮矮的摇篮里睡觉呢。她一把将他揽进怀里。宝宝醒了,挥舞着小拳头,昏昏欲睡地流口水。
斯嘉丽听到苏埃伦在喊:“走吧,卡伦!走吧!够啦!噢,小妹,快点!”后院,一片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气呼呼的哼哼声。斯嘉丽跑到窗边,瞧见嬷嬷两边胳膊各夹着一只拼命挣扎的猪崽,摇摇摆摆地匆匆穿过棉花田。波尔克跟在她后面,也夹了两只猪崽,还不住地推着身前的杰拉尔德。杰拉尔德脚步笨重地穿过一条又一条犁沟,边走边挥舞拐杖。
斯嘉丽从窗口探出身子,放声大喊:“迪尔西,把母猪弄出来!让普利西把母猪赶出来。你可以赶着母猪从田里过。”
兜着一围裙银餐具的迪尔西抬起头,那张古铜色的脸上苦恼极了。她指着屋子底下说:“老母猪咬了普利西一口,把她堵在下头出不来啦。”
“这母猪可真能干。”斯嘉丽这么想着,匆匆返回自己卧室,找出手镯、胸针、相框和银杯。这些从北佬尸体上搜出来的东西,之前都藏在她的卧室里。可是,现在该把它们往哪儿藏呢?一只手抱着小博,另一只手拿着皮夹和这些小首饰,还真是很不方便。她把孩子放到**。
孩子一离开她的怀抱,就哇哇大哭。斯嘉丽倒灵光一闪,有了主意。还有哪儿能比孩子的尿布更好藏东西?她飞快地把孩子翻过来,拉起他的衣服,把皮夹塞进宝宝屁股下的尿布里。如此折腾,宝宝当然哭得更大声,两条小腿拼命踢腾。斯嘉丽连忙绑好他腿间的三角形尿布。
“好啦,”她深吸了口气,“现在可以去沼泽啦!”
她一只手搂住尖叫不止的孩子,另一只手攥着那些首饰,冲过楼上走廊。接着,她骤然停步,惊恐得双膝发软。屋里好静啊!静得可怕!他们都走了,只剩下她一个啦?没有一个人等她吗?她可没有让他们将她独自撇下呀。这种时候,一个单身女人什么事都可能遇到。而且,北佬就要来了——
一个微弱的声音吓了她一跳。她倏地转过身,只见被她遗忘的儿子正蹲在栏杆边,惊恐的眼睛瞪得老大。他想说话,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起来,韦德·汉密尔顿。”斯嘉丽立刻命令道,“起来自己走。妈妈现在没法抱你。”
韦德就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跑到她跟前,一把抓住她宽大的裙摆,就把脸埋了进去。斯嘉丽能感觉到那双小手在裙褶间摸索她的腿。她开始朝楼下走,每一步都能感受到韦德那双手的拖拽,于是厉声道:“韦德,放开!放开我,自己走!”孩子却反而抓得更紧。
走到楼梯平台,楼下的一切顿时映入眼帘。所有亲切熟悉、她无比喜爱的家具似乎都在低语:“再见!再见!”喉头哽咽。小账房的门开着,那儿是以前埃伦辛勤工作的地方。她还能瞥见老写字台的一角。餐厅里,椅子拉扯得乱七八糟,盘里还有剩的东西。地板上是埃伦亲手染色和编织的地毯。罗比亚尔外婆的旧肖像画也还在。画上的她半**胸脯,头发梳得高高的,鼻翼很深,让她脸上永远挂着一抹知书识礼的嘲讽笑容。每样东西都是斯嘉丽早年记忆的一部分,深植于她心底。“再见!再见,斯嘉丽·奥哈拉!”
北佬会把它们烧了——全烧了!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到这个家。等到在树林或沼泽的掩护下回首,或许就只能看到浓烟缭绕的高烟囱和在火焰中坍塌的屋顶。
“我离不开你。”她这么想着,牙齿却吓得打战,“我不能离开你。爸也不能。他曾对北佬说‘要烧就把我一起烧了’,那就让他们把我也一起烧了吧。我也不能离开你。如今,我只有你了。”
主意已定,心中的恐惧也跟着少了几分。然而,斯嘉丽仍觉得胸口堵得慌,仿佛所有希望和恐惧都冻住了。她站在原地,听见大道上传来很多声音:有马蹄声、辔头叮当声、军刀在刀鞘里的碰撞声,然后是一声刺耳的大喝:“下马!”斯嘉丽弯腰凑向旁边的孩子,声音急迫,却异常温柔地说:“韦德,宝贝儿,放开我!快下楼去,穿过后院,往沼泽地里跑。嬷嬷和玫兰姑妈都在那儿。快跑,亲爱的,别怕。”
听到妈妈口气变了,男孩抬起头。斯嘉丽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顿觉这孩子真跟落入陷阱的小兔一样。
“噢,天哪!”她祈祷着,“但愿他别抽筋!别——在北佬面前抽,绝不能让他们看出我们害怕。”可孩子只是把她的裙子攥得更紧。她清楚明白地道:“韦德,拿出点小男子汉的样来。他们不过是群该死的北佬罢了!”
然后,她走下楼梯,迎向那些人。
舍曼带着军队从亚特兰大出发,穿过佐治亚,向海边进发。他身后是浓烟滚滚的亚特兰大废墟,因为这些人开拔时,在城中四处放火。舍曼面前是三百英里几乎不设防的邦联领土,除了少数州民兵团成员,就只剩地方志愿军里的那些老头和少年。
佐治亚州土地肥沃,种植园星罗棋布,庇护着女人、孩子、老人和黑奴。北佬在一片八十英里宽的地区抢劫、放火。成百上千的房屋被大火包围,成百上千户人家回**着北佬的脚步声。但对斯嘉丽而言,看着那些穿蓝军装的家伙涌入前厅,可不是一件波及全国的事。相反,它完全关乎个人,是对她和她一家的恶意行径。
斯嘉丽站在楼梯下,怀里抱着宝宝。韦德紧紧依偎在她身旁,脑袋藏进她裙裾之间。北佬涌进屋,粗暴地从她身边挤过,冲上楼把家具拖到前门廊,操起刺刀和匕首就往家具垫衬里戳,翻找可能藏在里面的贵重物品。楼上的北佬撕开床垫和羽毛褥子,弄得走廊里全是羽毛。部分羽毛还晃晃悠悠地飘下来,落到斯嘉丽头上。无助地站在那儿,看着他们大肆洗劫,又是偷,又是砸,斯嘉丽心中最后那点恐惧也被无处发泄的怒火压下去了。
带队的是个中士,罗圈腿、头发花白,嘴里嚼着一大块烟草。他率先走到斯嘉丽跟前,毫不在意地冲地板和她的裙子乱啐唾沫,并直截了当地说:“太太,把你手上的东西给我吧。”
她都忘了手里还拿着小首饰。本来是打算把这些东西藏起来的呀。她笑了,心想但愿自己能笑得跟画上的罗比亚尔外婆一样讥讽意味十足。她把东西往地上一扔,看着随之而来的疯抢,心中几乎腾起一股快意。
“麻烦你把戒指和耳环也取下来。”
斯嘉丽把宝宝抱得更紧了些。孩子小脸朝下,涨得绯红,顿时尖着嗓子哭了起来。斯嘉丽摘下石榴石耳环——这是杰拉尔德送给埃伦的结婚礼物。然后,她又取下查尔斯送的蓝宝石订婚戒指。
“别扔,把它们递给我。”中士说着,伸出双手,“那帮杂种已经捞得够多啦。你还有什么?”他目光锐利地看向斯嘉丽的紧身胸衣。
斯嘉丽一阵眩晕,仿佛已经感到那双粗暴的手伸进自己怀中,摸索她的吊袜带。
“就这么多。但我想,按照你们的习惯,是不是还得把受害者扒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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