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关于一段历史的正确记忆(1/2)
今夜。
20世纪初期的旅顺港的中国人,在这个雨夜里做了很多梦。
没有一个美梦。
清朝没有亡国,但这座辽东城市的居民,却做了亡国奴。
这座城市的街道已经被改了很多次名字,就比如小公爷踏着的街道,最早叫做黄河大街,但现在街口却挂着一个“大正通”的日本名字,听说“大正”是他们日本皇上的年号。
在前几年,这条街道则叫做“Николаевская(尼古拉耶夫斯卡娅)”,俄罗斯人给这里起了一个沙俄女人的名字,当时的国人以名字拗口为由,还是把这里叫做“黄河街”。
哪怕这里的人从出生到死亡,都没有见过那条遥远的河,可人们还是觉得,这条街,就该叫黄河。
沙俄人走了,日本人来了。
他们给这里改了一个叫“大正通”的名字,这次好记了。
好记?
不记。
天皇的名字写在了街道上,大正却在这里依然行不通,黄河,就该是黄河,大人们知道自己是谁,但他们看着自己的孩子学了十年俄语以后,这些日本人又来教自己的孩子日语是什么。
他们非常担心,年轻人会忘记那条母亲河。
小公爷踏着街道上的泥泞,一步一步朝着自己的目的地前进。
幸好有今日的大雨,这条变得泥泞不堪的街道,恰似那天上来的黄河水。
“唐代大诗人李白,曾写过的。”
这座城,往日的痕迹都没有了,街道两旁,甚至矗立着很多日式的建筑,雨水滴在了这逼仄的街巷里面,那些像倒扣的竹筐一样的茶屋二楼,传来了一些日本人的嬉笑声。
一层临街凸出了很多木制的小空间,那油纸包覆的窗棂上,有着一场精美的细木条和日本国旗那红色旭日的图案,那店铺门口还悬挂着很多设计考究的暖帘,黄色的灯光透过了写着店铺屋号和家族纹饰的布帘,看着异常温馨。
小公爷不识字,但他很聪明,从这些窗户和布帘上的字体写法,认出了这并不是说书人口中的颜筋柳骨。
是,日本字。
在小公爷行走的路上,竟然有日本人新建立的神龛寺庙,门口摆放着两盏石灯笼,雨水里那石头做的灯笼肌理显得非常沧桑,微弱的灯光在雨里面显得愈发朦胧神秘。
这一会儿,小公爷有些相信了自己闯荡江湖这些年,听到的那句“神仙已经死了”,是啊,若是那些中国的神仙还在,岂能让这些外族闯到华夏的土地上呢?
有脸上涂脂抹粉的年轻艺伎,穿着华丽的和服,脚踏高木屐、打着精致和伞在门口踱步,她们像是精致的艺术品一样,在雨夜歌舞伎馆的门前,在那些纸灯笼下,鲜艳的腰带和发簪闪闪发光。
小公爷实在是认不出来,这些女人究竟是从日本舶来的,还是本地女人学了几句日本话就开始服侍那些日军。
但是小公爷,能够读懂这些人脸上的表情。
她们脸上都非常慌张,这么大的雨她们还在门口等待着未知的客人,这说明今晚的生意似乎不太好,按理说这种雨夜没有丧心病狂的敌人会在此时选择进攻,最狂热的男人也会被这场雨浇凉野心。
当男人选择暂时不去征服世界的时候,他们往往会选择征服酒精和女人,一次次向着他们的玩具们发起不要命的玉碎冲锋,然后拿着重新变得拮据的钱包,返回自己那泛着臭味的军营宿舍。
小公爷虽然小,但他什么都懂。
所以,他那弱小的身躯,站在了这个歌舞伎馆的门前,雨水从天上掉下来,看着像是要把这个小孩活埋一样。
雨夜。
两个人,雨下有一个,檐下有一个。
四目相对。
那泛着香水味和清酒味的窗格内,透出了一块又一块的光影,在湿漉漉的街道泥水里被拉长变形,雨水,顺着那深色的木梁,顺着那虫笼窗户的格栅迅速流下。
屋檐滴水,落在门口石阶上,溅起一阵阵的小水花。
小公爷看到,面前这个比自己大不了一两岁的少女艺伎,脸上画着惨败的妆,犹如那白事上给往生者扎的小纸人,狂风吹动了她身后的暖帘,露出了里面没办法保持香靡堕落的室内。
一群疲累的姑娘,一群似乎是来自中国日本沙俄的姑娘,静默地坐在门内,脸上都上着一样的白妆,眼神落寞绝望地像是在皮囊里逐渐死亡,只有顾客来了以后,似乎脸上才会露出程序一般的笑容。
小公爷还在这里站着,他的手已经伸向自己背后的包裹。
小公爷在伸手。
对面,那个年轻的艺伎看了看面前的小公爷,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故乡的弟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她把自己脑袋顶上的那把叫做“蛇の目傘”的雨伞摘下,洁白的手臂伸到了雨幕之中。
手里,放着那把折叠好的雨伞。
“你,拿着。”
这名艺伎,用笨拙的中国口音,对着小公爷说道。
她是日本人。
但一个日本女人,为什么要学习中国话呢?小公爷有时候很怪自己如此聪慧的脑袋,为何总是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事情的本质,她们为什么要学中国话?
当然是,这里有太多靠着日本人发财的土豪劣绅汉奸。
那些伪军、警察和维持会长,兜里有不少压榨百姓的银钱,没准在酒足饭饱后,想着自己一天中并不是所有时刻都是汉奸,晚上来这里,当民族英雄欺负这些日本的女孩。
谁更该死呢?
小公爷看着那把伞,看着那条洁白的胳膊,在雨水中把皮肤上的白腻全都冲开,露出了里面也很黝黑的肌肤。
这么黑,绝对不是天生的,这么黑,只有太阳才能晒出来。
只有同样拥有这么黑肤色的人,才知道彼此都经历过什么事情,所以,小公爷收回了自己的手。
那名年轻的艺伎则是踩着木屐,进入了雨水中,她鞋袜都被雨水沾湿了,衣服上的布料紧紧贴着她那并不丰腴的弱小身躯。
“给你,伞。”
“雨,躲雨用的。”
一把伞的价格在这个年代并不便宜,艺伎在雨夜里,尝试教给这个看着异常贫穷的中国孩子,如何打开,如何把伞撑撑起来。
她撑了起来,然后,她的脑袋上出现了一方避雨之地。
小公爷后退,他刚才都没有让自己的脚,浸上这些日本人的灯光,这会儿,他更不需要这把日本人的伞了。
他决定放过这座可怜的建筑。
真正的敌人,不在这里。
一名柔美地像个女孩的男人,穿着一身日本羽织跨,在雨中想要接回自己的姐妹,两个人出来一趟,脸上的妆造全都湿了,那些劣质的白色粉末化妆品,渐渐化开。
丑的,像两个不知道前途和命运的惨死野鬼。
他们不是朋友,但也不是敌人。
小公爷继续向前,他不停地质问自己,就要报仇了,不应该被仇恨蒙蔽了心智。
终于要复仇了,他就快要成功了,所以,那个使用过度的大脑,必须应该再次运转。
你要想。
你要不停地去想。
为什么今晚那馆子里没有日本人?一路走来,这些日本风格的店铺里,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客人,如果说那些日本人因为大雨不愿意远行,那这些铺子为什么要开着呢?
明明日军基地,就在前面不到半里地的地方啊。
是本来想来、但没来?
难道是发生什么事情了吗?
小公爷的脑袋,再次开始分析。
走了半天,小公爷走累了,在大路上走着实在太显眼,所以他绕行了一条小道,这是他很熟悉的单层青砖瓦房,是中国人的传统建筑,这些屋子的门前还贴着泛黄的秦叔宝和尉迟恭。
闽粤一带信奉妈祖,江浙的蚕农则祭拜蚕花娘娘,但随着闽粤之地洋船增加,江浙的蚕农被西方廉价的布匹打得直不起腰来,中华大地上数量繁多的仙神里,一些庙的香火更加旺盛。
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像前,多了无数人杀敌救国的祈祷,祈福消灾的八仙耳畔,似乎也有了渴望他们各显神通,希望纯阳仙人吕洞宾一个神雷劈死那些贼寇,还华夏一个国泰民安。
小公爷浪迹人间多年,听了无数说书人唱词话本的故事,对那些传说早就祛魅了,但日子越苦,他愈发希望真的有神仙能干点正事儿。
“如果……这世界没有神仙怎么办?”
小公爷想起了昨晚和陈旺大哥初见的时候,他说世界上没有孙悟空,没有神仙,想要做成什么事情,都得自己来。
这很有道理。
小公爷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他也是这么做的。
路过一户人家的门扉。
这次,小公爷又站住了。
因为这户人家,在大门前贴着的年画,不太一样,其他人家里都是保佑家宅平安,驱邪避鬼的门神,但是在这个大门前面,却贴着一张,被雨水浸湿的将军像。
莫须有罪泣鬼神兮,风波亭冷月萧萧!
天日昭昭兮鉴孤忠,千秋正气兮化碧涛!
小公爷的眼泪一瞬间就不争气地流了下来……是什么,让我在这个雨天,遇见了你呢?
岳飞,岳少保,字鹏举,体貌雄异,八尺有余,望之若岩松临风。披挂明光玄甲,耀金鳞于阵前。兜鍪映日,盔缨如血染,驰骋间赤浪翻飞,敌寇遥望,魂胆先夺。
“精忠报国,赤心昭昭……”
小公爷看着面前这尊岳武穆的画像,终于知道了自己的使命,他仔细观看这座朴实的庭院,竟发现此地的墙上有着中式遮雨檐,檐下还有很多字帖。
他不识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