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你不真诚(2/2)
不过,文彦只带了经过专人翻译过的《物种起源》等文,像是在西方引起极大震撼的麦克斯韦《电磁通论》、门捷列夫《化学原理》、尼采的《善恶彼岸》等等,因为这偌大的清朝无人可以看懂,竟无一人可以翻译。
盘点完这些东西以后,已经是深更半夜,长荪满头大汗地说道:“你不让我带鸦片膏我就没有带,可你现在正在这小县里和那些人玩命,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送死。”
文彦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么多货物,就算买个知州买不了,做个六品的油水丰厚的闲散官员恐怕也够了。
这些东西,可以让自己马上脱离这全县的繁杂事物,自己再也不需要面对收税、断案、教化、治安、赈灾这些难题,那些和自己已经生出仇怨的士绅们,一定发自内心欢天喜地送上礼物,把自己送走。
可是,他不想走。
文彦不打算要,就算面前这个人是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也承受不了如此巨大的恩情,而且,他深知官商这两个字碰在一起,可以联想出无数个肮脏的意象,却很少有什么积极的形容词。
他现在什么也没有,唯一有的,就是朝廷赋予他管辖一县的巨大权力,但是,文彦并不想对朋友倾斜某些政策,给他大开方便之门。
这不公平。
如果想要战胜一批人,就要塑造另一批骑在百姓头上的人,那文彦真的想不出来,自己忙前忙后的意义所在。
长荪看了看面前这个好友,终于发现了他身上最大的毛病,或者说,他身上一切逻辑不自洽的地方,都会让他陷入短暂的纠结,然后,当事情走向无可挽回的时候,他就会直面自己创造出来的末日。
除非,在那之前,有人主动给他擦屁股,然后还得说是自己主动愿意这么做的,不让他的心受到一点儿道德谴责,同时也不用承受一点点的人情债……如此爱惜羽毛,他想要当封疆大员,还是当吏部尚书?
“你不真诚。”长荪说道。
文彦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长荪真的觉得自己有些累,但他出于对好友的友谊,还是让他说了接下来的话,想要点醒这个走钢丝的倔强朋友。
“我知道你想做什么,你想当一城一池的尧舜,你想让你治下的万民海晏河清,你想把那些收租子的地主和攫取巨大利益的商贾全都吐出几升血,老老实实当被你管辖的良民。”
“我也知道,你还想在此地引入西式教育,想要启蒙民众不再愚昧,起码看到你我这样的贵人小腿儿不再哆嗦,你想要见到的就是卖炭翁敢和县太爷不卑不亢谈天的世界,你甚至愿意牺牲自己的性命去做这件事情。”
“那些信件我都收到了,我看到,你甚至想要组织民众的力量,成立乡勇团体,去在县域的要地冲地构筑基础的防御,去提防未来旅顺军港的新主人,起码让这一地的百姓拥有一定的自保能力。”
“你根本不在乎百姓是否记得你这样一个好官,你只想制造一个他们未曾见过的世界,文彦兄,你想要证明,老百姓并不知道更好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于是,你就要先造一个让他们看到,然后,让他们记住,就算自己被害了或者被贬为庶人滚回我们老家,你也要给他们一段记忆。”
“你甚至愚蠢的相信,只要百姓心中还有那段你搞出来的记忆,那么他们,他们就会自己想办法再次创造出来。”
“可能吗?”
“文彦兄,我问你,那可能吗?”
穿着官袍的文彦抬头,目光灼灼:“怎么不可能?”
长荪指了指自己带来的这些东西,一字一句,每个字像一个大拳头一样,砸在了文彦这名和毛头小子也差不了多少的县太爷身上。
“你送两罐西湖龙井,就能够让分守道道员所辖的钱谷政务对你破例放缓,你晚筹措个十天半月的税款也无妨,因为他们本来就在层层加码征收,压到你身上的时间,短的过分,不送礼舒缓这迫在眉睫的事务,你的税怎么可能征齐?”
“你给分巡道的道员送一些南洋香料,你这个县城的刑名案件,他就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的府上有那些乡绅地主的人,可你治下的那些家族,未尝没有更大的大腿,你想要秉公判案还百姓清白,可分巡道质疑你的工作,你又如何脱身?岂不是整年都在澄清自己,但考核恐怕顶多还是个中下评。”
“你想要战胜他们,可你没办法战胜兵备道、海关道、粮储道、盐法道那大大小小的官差,我为什么让你给知府送镜子?还不是他有更高层级的审决讼案、稽察奸宄、考核属吏的职责,是你的顶头上司?”
“你想要扮英雄学海瑞没人管你,可这上上下下攀枝错节的大网,你又怎么可能独善其身不引火自焚呢?文彦兄,我不是劝你和光同尘,只是……只是……你这样做风险太大。”
月光更浓了,甚至有山风吹过。
文彦苦笑:“我何其不懂,你所说我不真诚的原因何在。”
“我哪里有什么可以通天的本领,这一两年所做的事情,午夜回想起来自然也脊背发凉,而且,你说得对,我那知府已经盯上了这里,提前表明要我认真收税。这其实都是我那京城的老师托人告知知府,让他好好敲打我这名学生,别再折腾。”
“别看我是老师最失望的弟子,竟然选了这样一个小城当县令,可我清楚,我是老师最得意的学生,所以,他直到今日,还想让我回头。师父不愿意明说,可我何尝不知,老师想说的,无外乎是,和这小县城的家族商贾富翁士绅们对着干,就是,就是和这大清对着干。”
文彦的手指蘸了蘸茶水,在桌子上画了一个巨大的蜘蛛。
自己这只大蜘蛛爬在网上,那些本地的乡绅士族,就是依附在这张网上的小蜘蛛,在网的边缘不断修修补补,偶尔还会主动捉虫子献给中间这只最大的蜘蛛。
“我就是朝廷派来的大蜘蛛。”
“那些人,就是会捉虫,会让网保持稳定的小蜘蛛。”
“百姓,就是被抓到的虫子。”
“朝廷需要我这样忠心的大蜘蛛,当然也需要那些在本地耕耘捉虫的小蜘蛛,无数这样的大网,就组成了大清,蜘蛛才是大清,一切政令想要从皇城里出来,都需要大小蜘蛛的合作,所以,就算是陛下,也只是对这张覆盖九州大网上蜘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一个铜板,想要给到百姓手上,每一只蜘蛛的每一条腿上,都要沾满油水油光,最后发到百姓嘴里的,连一粒米都不会有。但陛下也没办法,贵为九五之尊真龙天子,可毕竟只是一个人,陛下不可能扛着装满铜钱的麻袋,昼夜不休从国库瞬息奔赴万里,把钱直接发到穷人的手里。”
听到这个理想的“全能的陛下”,长荪此刻也有些恍惚,不知道文彦此刻在帝国的边陲,竟然变成了如此不尊重皇权的人物,看来基层的种种确实改变了一个熟读圣贤书想要改变世界的开明官员。
长荪因为和外国接触颇多,所以也对清廷祛魅了,所以,此刻他也打开了自己那有些大逆不道的思路——如果光绪爷真的是如文彦所说,臂力惊人,一日千里,那么他御驾亲征,在甲午海战冲天而起,如一条真龙砸在那日寇的一艘艘舰船上,这些洋货,岂不是也无法进入广州港和长江流域?
若是我们有个全能的皇帝,那自己何苦去和那些趾高气扬的洋人做生意,眼看着他们的货物倾销华夏,却什么也做不了。
“陛下……当然做不到,就算陛下真的能做到,那么我们这些官僚和乡绅也必须团结起来,给那个全能的陛下制造无数麻烦,让他想起来,必须依靠我们。”
“所以,我一直都明白,我在做什么。这张网上的大小蜘蛛,实在不愿意看到我这只胖点的蜘蛛,去和那些小蜘蛛们打打闹闹,在他们看来,这就是瞎胡闹的内斗,对于国家没有半点好处。”
“如果某日我离任,那便是我的关系到头了,你长荪帮不了我了,我的老师也致仕难以荫蔽这个最倔强的学生,我当然不真诚,因为我能坐稳这张县太爷的罗圈椅,还是因为我上面有人,我有你这种有钱也有情义的朋友。”
“我不敢告诉我治下的百姓,我能干到今天,不是因为我给你们做了好事,也不是我能力强到可以无米之炊,变出白银黄金去打点那些上级官员,只是因为,我有比那些敌人更厉害的后台和背景。”
文彦听得都有些心酸了,一名在这世道下的理想者,在一个大染缸般的系统里面。
直到现在还有如此坚强的意志,还没有服软,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做做样子的同事想办法填满自己的荷包,给自己子嗣亲人攒下一笔丰厚的银子,真的可以说,是一个奇迹。
给穷人做事,真的这么难吗?
不,恐怕比他所说的,更难更难。
“聊聊别的吧?”
“说点开心的?”
在沉重的范围内,两个人的话匣子艰难转头,终于暂时脱离了这残酷的现实,本来这艘友谊的巨轮在文彦的滩涂上即将沉没的时候,双方竟然又把这艘船驶向了未知的地方。
说完了文彦,文彦也不免要问长荪的经历,此刻他浑身洋人买办的气息,固然令人不喜,但是出于对最好朋友近况的关心,他还是想知道,长荪这些年究竟也经历了些什么,为何变成了这副样子,他的故事一定不如穿着看起来光鲜亮丽。
长荪显然不愿意多说,可说着说着,还是说到了自己受到挫折后,才锻炼出来的识人功夫,如何精准判断合作者、对手、官员、帮会分子的性格、意图和底线,洞察其背后的利益网络,这都是大学问。
还有那些文彦也懂,但是不愿意做的“处世智慧”,也就是送礼、宴请、拜访、说项(请托)等社交礼仪和潜规则。
如何建立维护人脉关系,如何分辨官场不同派系,如何在南方汉人官员以及北方旗人之中游走,商界的同行如何维系,又该如何与同乡、帮会、报业媒体和地方乡绅打交道。
而且,想要赚大钱,还要懂得商法税法,懂得英语、官话、粤语、沪语、吴语等等……正当话题变得愈发沉重的时候,双方默契地闭嘴。
长荪突然说了一个故事,讲了讲,自己在前两年,跟随一个名为保禄神父车队,前往四川盆地的一次神秘之旅。
那个洋人神父看起来诡谲莫测,但是竟然比风水堪舆的道士还懂得山川走向,自己历尽千辛万苦以后,找到了几名当地的袍哥,竟然在那湿气颇重的大山里,找到了一座看起来很像是葫芦一样的大山。
这个故事很有意思,不过恰好,文彦这里也有故事,那些难听费神的斗争就不说了,他把今日师爷专门夹在案子折子里的,用来给自己解闷的故事说了出来,老妪是如何偶遇城隍黄大仙,这一群神仙又是如何打起来的事情,也都说了个干净。
文彦是当笑料说的,可长荪的眼睛,却越听越亮,甚至略显激动,根本不符合他那做生意养气养出来的定力。
当文彦说完这个故事,说县衙给了老妪十颗大白菜把她打发走了以后,长荪沉默了很久很久,起身,出门,从马车上再次取出来了一件东西。
文彦刚想打趣,但是他就看到,长荪那十分认真的眼神,似乎想要说些什么。
长荪把这件东西放在桌子上,然后,他很严肃地问道:“文彦兄,你是否真的想把这里创造成一个你想要的,那所谓的理想世界?”
“当然。”
听到肯定的回复,长荪马上把这个东西,递给了文彦。
“这是何物?”
长荪长出一口气:“可以……砸碎一切的东西。”
文彦接了过来,看着这个造型古怪的葫芦,葫芦在灯光下,绽放着鲜艳的红色,非常神异。
这是个葫芦。
令人难忘的大红色。
夜深了,文彦把那只葫芦封存,他摇摇头,只觉得这是好友善意欺骗它的某种手段,这葫芦也就是个做工粗糙的工艺品,世界上哪里有什么只晃动一下,就能变得力大无穷的东西?那岂不是神仙的法宝。
……
县衙远处的道路上,长荪乘车,他没有在衙门里留宿,反而去了县里面最豪华的客栈,他刚才听完文彦说的那个故事后,几乎可以确定,这座城,有那名神父需要的东西。
那个可怕的神父,似乎想要,抓神仙、抓妖怪,抓一切只在神话聊斋、太平广记、阅微草堂笔记中记载的志怪。
生意人按理说只需要做生意就行了,可长荪想起这件事,仍然觉得干系太大了——你一个洋人,想要抓我们中国的神仙干什么?
联想到那次古怪的旅程,长荪发现,自己真的是越陷越深了,虽说这世道正经做生意的没几个,可他胆子不小,赚到了大钱,但代价就是,自己必须给那些洋人,做一些事情。
可怕的事情。
“如果……我只要求文彦,自己只在此地停留几天,找猎人收一些山货,他应该不会起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