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无能和死亡(2/2)
紧接着,那个看着更爱弟弟的亲娘从屋子里出来,使劲猛地扇了小公爷一巴掌,等小公爷的哭声稍减,这个女人掰着手指头给小公爷数月份。
对不上。
真好,小公爷美美地睡了一觉。
对不上。
但是,我亲爹究竟是谁呢?是被日本鬼子杀掉了吗?
……
山野里越来越危险,大山深处,也出现了很多凶暴的奇怪野兽,甚至偶尔还有女人的恸哭声音,同时,猎人和小公爷母亲生的另一个孩子,也到了开蒙上学的年纪。
那名觉得自己要终老在山里,儿子也要死在山里的猎人,终于同意了,搬到距离大山最近的村子,然后,送孩子去私塾,小公爷也得到了入学的机会,猎人愿意养育这个聪明的孩子。
那条有点老的巡山犬,也迎来了一段儿夜晚不用警惕,可以安心睡眠的时光。
他们下山了。
女人在经历了一阵子午夜惊厥后,也渐渐适应了这种生活,她觉得,自己可以一直隐姓埋名地,看着孩子长大,自己也能终老。
日子,似乎会一直这样下去。
可这不是故事的结局。
文彦保护不了这个小县城,传统集市因周围区域的战乱和土匪横行而中断,沙俄人以及仍然在附近活动的日本人控制铁路和港口后,商业利益被其垄断,中国小商贩难以生存。
这个县太爷,此刻就像是一块超频的芯片,散发着令人担心的热量,在过热状态中超功率运转,无所不用其极地维持着勉强的和平。
昔日那些乡绅和保长们,一部分人也觉醒了难得的气节,暂时遏制了那些有钱人想要投靠洋人当二鬼子的冲动。
领着“铁杆庄稼”,也就是清朝津贴的旗人也不敢遛鸟养花斗蛐蛐儿了,他们拖着自己肥胖的身躯,想要唤醒先祖那八旗骑兵的虎狼气魄,汉人的祠堂也开始作为一股力量,家族成员日夜香火不停祈求祖先保佑,加入到了维系这个如孤舟一样小县城的斗争之中。
文彦很累,但是他做到了,在朝廷空缺,任由外国人在自己领土上厮杀,自己被祖国抛弃之时,让大家见到了更好的世界,让他们没有变成亡国奴,没有成为被外敌奴役的野鬼。
他们看到了,所以,他们想要保卫这来之不易的生活。
此刻,文彦则陷入了另一种恐慌,当华夏大一统的法理受到现实的冲击,当自己这个官员做的比朝廷更好的时候……
这些生活条件相比之下更好的小区域,就会分化出一股强大的离心力量,现在条件还不成熟,如果清廷继续风雨飘摇下,恐怕自己只要转变心思,直接就能成为一个据守的微型军阀。
文彦不想成为那种人,可他相信,此刻的大清朝,有太多的精英在蠢蠢欲动,只要清朝完了,那隋末的三十六路烟尘,七十二路反王的场景,一定会回来。
“千万不要。”
这大清有那么多毛病,可文彦还不想让它完了。
那名猎人,就像是百年后从乡镇闯入到大城市买房定居的做题家,眼看着大厦崩塌,突然发现自己能够安身立命、能够养活老婆孩子的本事,不是大学里新认识的知识。
竟然还是像老爹那样,回到土地里种地才有活路和……退路。
他明白,他明白,自己在人间,给不起家人想要的东西。于是,他拿起猎弓长刀,叫上年迈的巡山犬,转身向山里走去。
这是,男人。
女人为了挣够孩子的学费,并且补贴相应的吃穿用度,和周围的妇女一样,去了旅顺港,回到了那个她有无尽梦魇的地方,给此时占据港口的沙俄人洗衣服做苦力。
一个乡土,最容易留下的,就是记忆。
这世界上很少有人认识小公爷的母亲了,但是,毕竟还有。
正值乱世,在这个社会安全即将崩溃,人性底线遭到践踏的时候,一句新的流言,就可以杀死一个刚刚重获新生的女人。
“你是在那晚活下来的女人吧?你男人死了,你怎么还活着?这么些年,你去哪儿了?那一晚,鬼子是不是进你家了?”
“那晚,你在床上吗?还是躲起来了?”
“你为什么还活着?”
“看你的腰肢,你生过孩子吧?几月生的,生父是谁?”
“那野种在哪儿?”
“你这个不守妇道的女人,丢光了中国人的脸!”
女人搓洗着体味浓郁的沙俄士兵的衣服,像是在经受世界上最可怕的拷打,当年那晚的梦魇,终于以这种形式再次回来了。
“我没有孩子。”
她说道。
“你撒谎!”
他们说道。
“我没有孩子。”
她又说道。
“我知道她的孩子在哪儿!”
这群人一打听,很容易就知道了,这位母亲生的孩子在哪儿读私塾,不过他们不知道,那名私塾的老学究也没有说,这家人交了两个孩子的读书钱。
对不上号。
这些愤怒的人们,看到那个幼小的孩子,就知道,这一定不是那女人和日本人生的。
所以,当大家看到那个猎人的亲生儿子的时候,这股刚刚煽动起来的,犹如猎巫一样的谴责诛杀奸佞行动,瞬间就偃旗息鼓,只留下了几句愚民在风中的骂骂咧咧,说着什么,这是被鬼子糟蹋过的女人。
那个哭花了脸的女人,在私塾里一群读“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的娃娃面前,死死抱住了自己最小的儿子。
她抱着小儿子。
但那个绝望的眼神,却一直盯着,比小儿子大不少的,刚刚就读的小公爷。
死死盯着。
“儿,你不要过来。”
“求求你,别来抱我。”
“我爱你,我当然爱你,但是,不要过来。”
“别来。”
小公爷,很聪明。
他没有过去。
因为,那些人还没走。
老先生,老师,你别掐着我的胳膊了,我不会过去,我很聪明,我不会过去的。
我不会去抱我的娘。
我什么都懂。
我都懂。
……
他没过去。
只是,看着娘。
看着。
……
……
等那个老的没边的村口老太婆,听到那个女人的故事的时候。
那可怜的女人,已经死了好几天了。
她这几天都回家很晚,此刻这个老太太的精神状况,很像是某种得知天命,所以不再吝惜生命力,任由身体迸发最后一丝能量的回光返照。
她在等。
然后,她等到了。
失魂落魄的小公爷游荡到了这个村子,看到了那个坐在板凳上的老太太。
“我没娘了。”
小公爷流着眼泪说道。
他最愤怒的是,自己竟然找不到敌人,找不到仇人。
母亲是自杀的,但究竟是谁把她逼到死路的?
是谁!
老太太本来觉得,这人间的俗事自己不用管了,但她看到这名烦了她很久的小公爷,还是,想管一管。
如果自己儿子生了孩子,恐怕孙儿也该这么大了。
她,先拿出了一根放得过期的巧克力。
包装纸仍然花花绿绿的,很好看。
见小公爷没要,这名老妪,又拿出了不同牌子的另一根。
小公爷没要,只是失魂落魄地看着这个老太太,他早就不相信这名老掉牙的老妪是什么隐世神仙,但是现在,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老妪想了想,又把那瓶放得过期的,但印刷精致的金属瓶装红牛饮料拿出来,她不知道这罐饮料里面的牛磺酸咖啡因对人体有什么帮助,但她想,这既然是神仙留下的食物,一定有消除悲伤的效果。
一定有。
小公爷不想要,他也不想知道这是什么。
一老一少,在这个村子的街道上,沉默许久。
旁边的城隍,只觉得有些惭愧,他觉得,那个女人没有受伤,误会解除后,应该可以活下去。
但他忽略了人言可畏,那些语句如刀,杀死了一个女人。
……
老太太,已经忘记了自己有多久没有说话了,她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嘴巴是否还有完整的说话功能,她甚至有预感,自己就会在这几天离开人世。
她对人间没什么感情,甚至经历了太多悲伤,都对活着这件事,感到了厌倦。
可她在要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还是感谢临终时,这个黑黢黢小孩的吵闹,那不是吵闹,那是陪伴。
既然小公爷什么都不想要,那么,自己就给他最想要的东西。
她不是世外高人,但她觉得,自己或许可以当那么一次。
“娃娃,别哭了,我告诉你仇人是谁。”
小公爷擦着泪眼。
他看到了,面前这名佝偻地脑袋要垂地的老太太,站了起来。
她站了起来。
然后,她开始跳舞。
她虽然不懂自己那晚给丈夫的尸体擦猪油后,自己身体发生了什么变化,但是她知道,自己可能做到什么。
所以,她开始跳舞。
她要跳舞。
她的嘴张开了,从未学过的原始神调的歌声,开始在这小村子的路口上响彻,在天空和大地之间,更有神鼓敲响。
有神鞭声音响起,更有腰铃声,在她的舞蹈中哗哗作响。
“哎…日落西山呐黑了天,家家户户把门关…喜鹊老鸹奔大树,家雀蒲哥奔房檐…十家都有九家锁,就有一家门没关…烧香打鼓请神仙喽…哎呦呦…”
小公爷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在附近的城隍,看到了这名晚年才觉醒的老妪,在做一种自己从未见过的术法。
她,在请神。
鼓声越来越急,老妪的身体开始剧烈抖动,前后左右地摇摆,甚至突然地跃起、翻滚,最后,她的嘴里已经满是狐狸和蛇的声音。
城隍爷从这名老妪身上,看到了辽东四仙中的好几位。
他知道这名老妪要干什么了。
“你们不要告诉她!”城隍爷说道,“不要徒增杀孽!”
片刻后。
清风环绕。
万籁俱寂。
城隍爷气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你、你、你、你、你们!”
老妪站在小公爷的跟前,微笑着对他说道:“别急,娃儿,我告诉你,是谁传出了那杀人的谣言,是谁害了你的母亲。”
小公爷,听到了那些名字。
在这个没有网络的年代,小公爷的母亲受到了来自类似网爆的公众舆论暴力,然后,她死了。
她死了。
她的儿子还活着。
一个愤怒的小公爷,诞生。
“别哭啦。”
老妪说道。
次日,天开始下雨,刘家铺子一个神神叨叨的癫子老妪去世了。
那个守在路口的雕像,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接下来的几天,一个人死了。
这个人……听闻这世界上仍然有被鬼子上过的女人还活着、并且疑似生下混血野种、感到怒不可遏的民众,一个曾经当面指责过小公爷母亲,说你怎么还活着的、无能狂怒的路人,死了。
后来,又有好几个参与到这种集体暴力的人,一些主犯,都死了。
他们该死。
他们死的时候,恐慌的眼神里,都看到了一个极度愤怒地、快要把自己炸开的小孩子。
一个,他们就算死了,也忘不了的小孩子的面容。
他,很愤怒。
……
……
数年后。
大雨中的日军要塞。
那个……满是臭气的地下室。
那些鬼子们有的在抢夺小公爷散落在水面上的肉人丹,但是剩余的鬼子们,却看到了一个嘴巴、腹部鼓鼓囊囊,但眼神极度愤怒可怕的小孩子。
犹如,当年那些指指点点的人一样。
我。
小公爷。
来给母亲报仇了。
我,真的很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