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烧饼迟暮，老叟新生（一）（2/2）
笨叔：“送的。”
他刚想叼根烟，可是他马上意识到，自己兜里这半包软装红塔山，恐怕也会被那些只认洋货不认人的拳民当成洋烟儿，最可气的是他还没办法解释。
笨叔看着不好意思的老汉，悄悄打开了摄像头，打算拍一个业余爱好者水平的真实历史纪录片：“大叔你多大了，这么大年纪还要去东北，不熬得慌吗？”
老汉摆摆手，欠了人情就想多说说话还债：“不怕，老汉我今年五十有三，这条老命就没打算活到关东，只想死的时候陪在这几个小孙子旁边，到时候还有个给我挖坟的人。”
听完这句话，笨叔更加不知道说什么好了，闹了半天，面前这名老汉就比自己大一两岁，五十来岁的人在21世纪怎么也说不上是老命，但是笨叔看着对方佝偻的背和苍老的皮肤，说对方是七十多岁的人都有人信。
想到自己家的独生子还在大学里不知道搞些什么东西，不是打球就是上网，笨叔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啥。
暑假让那臭小子去驾校考个C本也不愿意去，反而和一群同学去勤工俭学去了，闹了半天原来是跑到肯德基炸鸡腿儿去了，笨叔也懒得说这小子是纯纯的资敌行为，不知道自家快餐店规模实力日渐增长，和对方有商业竞争关系吗？
转念一想，自家儿子活到二十了，也没听说有个对象，面前这大叔，不，这大哥年纪轻轻地，都准备让孙子给自己……挖坟了，百年沧海桑田之下，对比只能说是惨烈。
“怎么去关东？”笨叔顺着对方的话问道。
老汉举起了手，比了个二，意思是一共有两条路。
“两条活路，也是绝路。”
老汉正打算说，就看到刚才那个吃驴肉火烧的胖洋人又走了过来，找笨叔继续购买这神奇美味的东方美食，简直就吃不够，如果能够有一杯清晨的咖啡或者美酒就更好了。
笨叔从来没见过谁吃驴肉火烧就着咖啡吃的，倒是见过不少伴着蒜瓣吃的，他说道：“咖啡没有，有白酒，也有鸡蛋汤和稀饭，看看喝什么。”
那名胖洋人财大气粗，马上又购买了二十来个烧饼，也买了几碗鸡蛋汤，兴致极高地就和乔治号上的布奇大副，以及其他被流放的洋人分享去了。
“汤呢？”
这个洋老板拿着烧饼，这种超越时代的食物确实很容易俘获人类的味蕾，以至于笨叔卖得这么贵，这洋人还觉得物超所值。
笨叔示意对方别着急，轻车熟路地在小车上的燃气灶上重新加热开水，散开的蛋液浇在被搅成漩涡的开水里，荡漾开的蛋花清汤，浇在了一碗又一碗碗底有虾皮、食盐、鸡精、香醋、香油、生抽、胡椒粉、紫菜碎、葱花的汤碗里面。
“吃不吃香菜？”
洋老板闻着这异香，很好奇：“什么是香菜？”
拄着木杖的老汉，其实对洋人有一种恐惧感，不过他看到笨叔如此不卑不亢的样子，也坚定地坐了下来，还贴心地用山东方言解释道：“就是芫荽。”
更听不懂了。
这洋老板把紫菜汤和烧饼拿走了，带给那些像是落难的一群洋人中。
笨叔文化水平确实不高，他也听不懂这些老外在吵吵什么，但也能看出来，这些人确实有着先发国家国民带来的优越感和某种“威压”，在这个鱼龙混杂的港口里面，国人竟然无一敢向前询问，任由这些红毛杂色鬼在这儿叨叨。
他们谈论的事情很简单，那就是如何报复乔治号上的那个男人，不……女人，那个女人。
如何找租界的领事馆通缉对方，如何拿回自己在船上的财产等等，小部分人，比如那名大副布奇，手里攥着一柄霰弹枪，发誓要杀回那条船，保护自己的乔治号。
更有几名洋人则是露出了恐惧的神色，他们都还记得，前天晚上船甲板上，那两个不明生物惊天动地的打斗，而且，现在乔治号上很明显有非常恐怖的东西，下船或者真的不是“流放”，而是逃生。
这些不通中文的洋人，此刻最担心的，还不是在这个国家北方一直在闹的拳乱，而是他们被“流放”的理由，那个可怕的女人，怀疑自己这些人里面，有被妖怪蛊惑的人类，这些妖怪的仆从，十分危险。
他们无法分辨谁被妖怪蛊惑了，所以，他们只能被“流放”，任由其自生自灭。
如果这只是一个蹩脚的谎言就好了，但是这些担惊受怕的洋人们，有些是真的见过，那些把蛇和蝎子当成“父母”的疯子，他们真的被那东方的恶魔夺走了大脑。
自己这些人中，如果真的有所谓“妖怪仆从”，那可怎么办呢？
他们杀人是一回事。
那个看起来很可怕，甚至因为船上诡异事件变得有些应激焦虑的大副布奇又是一回事，他手里的喷子可不是好说话的，一枪把人给崩了，那可真的没地方说理去。
而且，还有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窜出来的“恐怖分子”，也就是那些要杀掉所有洋人的，传说中的恐怖拳民，在这个穷乡僻壤的港口里面，这些洋人真不知道，那些脑袋上裹着红布的疯子们，什么时候会出现。
在这群人中，有一个非常恐惧的女人，她是一名吉普赛人，在乔治号上靠着给别人拍摄照片为生，其实就是半卖半抢地强制对方为自己拍的照片付费，她和那个可怕的中国女人有过一面之缘，还给她拍了一张照片。
可就在昨晚，自己被迫和这些人，一起被“流放”了，她本来觉得是那个心如蛇蝎女人的毒手，可她想了一宿，想了一宿那个疲惫孤独的眼神，后知后觉，发现她把自己流放，可能真的是想保护自己。
保护一个，在她还没有变得那么可怕之前，在船上交到的第一个，可能也是最后一个朋友。
这名吉普赛女人名叫奥莉娜，她这会儿同情了一小会儿那个女人以后，便开始可怜自己，她身无长物，也没有什么技能，甚至都听不懂这个国家人们说的话，现在完全仰仗着那名德裔美国富商的保护，太可怜了。
而且，那名大副布奇可能一枪把自己崩了，这群人里面，那被妖怪蛊惑的仆从也会把自己杀了，这北方的拳民也有可能突然出现把自己给杀了。
绝望，全都是绝望。
如果有条船能够把自己带走，就更好了。
她闻着那驴肉烧饼的香气，看着那个大腹便便老板和善的语气以及精明的目光，就知道这一定是个万恶的富商，自己还不知道要用什么东西，千百倍去偿还这一个烧饼和一碗汤的人情。
前有狼后有虎，这名一向乐天的吉普赛女孩，此刻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但这个年代的人类悲伤真的很多。
那边老汉则是在抹泪，讲述那两条闯关东的血路，他是发自内心地相信那句“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锅里”的富饶传说，也相信就算插根筷子在黑土地里，来年打春也能发芽。
不是他们傻，而是生活真的是太苦了，所以希望必须存在。
第一条闯关东的路，是走陆地，不仅是山东，冀东、冀南、河南、山西等地，也都是走这条艰难的路。
老百姓身上捆着麻绳，拽着小推车，从华北步行走到山海关，人们挑着扁担背着箩筐，风餐露宿，一走就是千里，饥饿疾病就能把人的命要了，更何况还会遇到匪患官患兵患，一百个人能够走到山海关的，连八十个人都不到。
老汉说到这里，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他说，很多人走到了秦皇岛以后，看到了山海关和老龙头的城楼以后，就会嚎啕大哭一场，因为他们知道，自己这辈子也不会回到故乡了，就算在这里扭头回家，家里也是个死，只有背井离乡，才能给家人找个活路。
前些年还有挣了钱准备衣锦还乡的，可老乡都饿死了，穿着绫罗绸缎，只能给吃光树皮树叶榆钱树上的老鸦窝显摆了。
老汉摸了摸自己孙子的脑袋，他非常酸楚，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自己没几年好活了，所以不像自己的孙子那样，会吃那么多的苦，今日能够吃到这么好吃的烧饼，见到笨叔这么好的人，也算是没有白来这一遭。
“听说山西那边，还会从古北口进热河，再去关东，那条路人更少，我们这些老人撑不下去，娃娃更不知道怎么撑下去。”
说到这里，老汉给笨叔指了指港口里，那些千帆待发的小船们。
“老天爷没有绝人之路，我们要走的，是第二条。”
老汉说道。
笨叔还在录。
他总觉得，这第二条，怎么看起来更危险呢？
这边老汉在讲述一场这个国家的民族史诗，那边的树下，那些狼狈的洋人似乎在进行一场极其残酷的20世纪狼人杀，一会儿是英国出身的布奇和法国贵妇珀西夫人吵了起来，布奇大副说珀西是个婊子，珀西说你们英国一直是欧洲的搅屎棍。
他们互相争吵，珀西夫人还拿历史上救援过美国的法国拉法叶将军，来争取美国那个买走陈旺手表的、金毛富商的支持，以获得美法之间的友谊来对抗面前这个恶臭愚蠢的大副，结果这个胖商人反手就是一个，我是德国人，用千年德法恩怨，站在了有枪的布奇一旁。
真的异常精彩，只可惜笨叔分身乏术，现在只顾着和自己民族的故事共情，没有拍到这场乱七八糟的，和自己没啥关系的欧美恩怨史，不仅是笨叔，在这港口的老百姓看来，你们这些洋人吵成这个样子，这不是狗咬狗一嘴毛，还能是什么？
乱了，都乱了。
而船上，刚刚醒过来的小埃莉诺，看着仍然沉睡的父亲，也就是查尔斯爵士，她决定自己行动，给爸爸带过来一些厨舱的美味食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