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鲁小姐制义难新郎 杨司训相府荐贤士(2/2)
杨执中双手揣在袖子里,苦笑着说:“邹老爹,我跟你说,我从县里放出来后,家里啥都没了,平常一天就喝一顿粥。除夕晚上,镇上开当铺的汪老板,惦记上我这宝贝炉子了,说给二十四两银子。明摆着看我过年没米没柴,想趁火打劫!我说:‘要我这炉子,得三百两现银,少一厘都不行!就算抵押在你那儿,半年后赎回也得一百两!你这几两银子,还不够我买炭烧炉子的!’那人就把银子拿回去了。那晚家里没米没柴,我和老伴儿点着一根蜡烛,守着这炉子摸了一整晚,就这么把年过了。”说着,他就把炉子举起来给邹吉甫看,“你瞧瞧这包浆,多漂亮!今儿又巧了,连早饭米都没着落,我正擦炉子打发时间呢,没想到你来了。酒肉都有了,可没饭吃啊。”
邹吉甫说:“原来是这样,那咋办?”他伸手到腰间的钱袋里一摸,掏出二钱多银子,递给杨执中:“先生,你赶紧让人去买点米,咱们才能坐着好好说话。”杨执中喊来老伴儿,拿上家伙去镇上买米。没一会儿,老太太就买米回来了,然后进厨房做饭去了。
杨执中关上门,坐下问:“你说今儿来的是哪两位贵人?”邹吉甫没直接回答,反问:“老先生,你之前因为盐店的事儿被关在县里,后来咋出来的?”杨执中说:“我也纳闷呢!那天县官突然就把我放了,我在县衙门口打听,说是有个姓晋的人写了保状。我仔细想了想,根本不认识这位姓晋的啊!你知道是咋回事儿吗?”
邹吉甫说:“哪有什么姓晋的!这人叫晋爵,是娄太师府三少爷的管家。娄家两位少爷在我那儿听说了你的大名,回家就凑了七百两银子交到官府,让晋爵写保状把你捞出来。你回家之后,两位少爷还亲自去你家拜访了两次,你难道不知道?”
杨执中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对!对!都怪我家老太婆!我第一次打鱼回来,她跟我说‘城里来了个姓柳的’。我还以为是之前县衙的差役柳某,心里直发怵,不想见他。第二次也是晚上回家,她说‘那个姓柳的今天又来了,被我打发走了’,我当时也没多想。现在想来,‘柳’不就是‘娄’嘛!我哪儿能猜到是娄府的人,还以为是县衙的差役呢!”
邹吉甫说:“你老人家打了一年官司,俗话说‘三年前被毒蛇咬了,如今梦见绳子都害怕’,疑心是差人也正常。这不,十二号我去娄府拜年,两位少爷说起这事儿,约我今儿一起到你这儿。我怕你来不及准备,才带这些东西来,给你撑撑场面,咋样?”杨执中说:“既然两位公子这么抬爱,我本该先去城里拜访他们,怎么好劳烦他们亲自来呢?”邹吉甫说:“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你就不用去了,等着他们来见你就行。”
杨执中和邹吉甫坐着聊了一会儿,杨执中煮了茶,两人正喝着,就听见有人敲门。邹吉甫说:“肯定是娄家两位少爷来了,快去开门!”门刚打开,一个醉醺醺的汉子就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进门就摔了一跤。他爬起来摸了摸头,径直往屋里冲。
杨执中仔细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二儿子杨老六。这杨老六在镇上赌博输了钱,又喝了好几杯烧酒,醉得一塌糊涂,想着回家找母亲要钱再去赌,所以直接往里跑。杨执中大声呵斥:“你个不争气的东西!要去哪儿!还不过来给邹老爹行礼!”杨老六踉踉跄跄地作了个揖,转身就往厨房跑。
他一进厨房,就闻到锅里煮的鸡肉香气扑鼻,还看见焖着一大锅米饭,旁边又放着一瓶酒,也不管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伸手就要揭开锅盖捞吃的。他母亲眼疾手快,一把将锅盖按住。杨执中气得大骂:“你又不是馋痨鬼!这是别人拿来招待客人的,得等着请客用!”
可杨老六根本不听劝,醉得东倒西歪,就是要抢着吃。杨执中越骂,他还越回嘴,睁着一双醉眼和父亲顶嘴。杨执中急了,抄起火叉就把他打了出去。邹吉甫赶忙上前劝架,解释说:“这些酒菜是给娄府两位少爷准备的。”杨老六虽然糊涂,又喝了酒,但一听说是娄府的人,也不敢再胡闹了。他母亲见他酒稍微醒了些,偷偷撕了一只鸡腿,盛了一大碗饭,泡上汤,背着杨执中递给他吃。杨老六吃完,爬上床倒头就睡着了。
一直等到傍晚,娄家两公子才带着蘧公孙赶到。邹吉甫和杨执中赶忙迎了出去。两公子和蘧公孙走进屋,只见这客厅里摆着六张破旧的竹椅子,中间放着一张书桌;墙上挂着楷书书写的《朱子治家格言》,两边贴着一副笺纸写的对联,上面写着“三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墙上还贴着一张喜报,上面写着“捷报贵府老爷杨讳允,钦选应天淮安府沐阳县儒学正堂。京报……”
大家还没看完,杨执中就上前行礼,请众人坐下,然后自己进里屋端出盘子,给每人奉上茶。喝完茶,大家互相说了些久仰、思念之类的客套话。三公子指着墙上的喜报问:“这当官的消息是最近的吗?”杨执中回答:“这是三年前我还没惹上官司时的事儿。我当初稀里糊涂补了个廪生资格,参加了十六七次乡试,连个举人都没考上。老了好不容易得了个教官的职位,却还要去递名帖、行下属拜见上司的大礼,我觉得自己实在拉不下这个脸,做不来这种事。当时坚决推辞,说自己生病去不了,结果又得让地方官查验病情、开具证明,费了好多麻烦!哪知道辞了官没多久,就遭了这场横祸,被那些奸商小人坑害!那时候我就后悔,还不如当初去沐阳县上任,也免得和狱卒、犯人混在一起。要不是三公子、四公子在我落魄的时候赏识我,大力相助,我这把老骨头,恐怕早就死在监狱里了!这份大恩大德,我啥时候才能报答啊!”
三公子说:“这点小事,您别放在心上。听您说辞官的事儿,更让人敬佩您的高尚品德。”四公子也说:“朋友之间本就该互相帮助,这点事儿不算什么。我们还后悔知道得太晚,没能早点帮您摆脱困境,心里一直过意不去。”杨执中听了这些话,就对两公子越发的敬重了,又和蘧公孙闲聊了几句。这时邹吉甫见状说:“二位少老爷和蘧少爷走了这么远的路,想必都饿了吧?”杨执中赶紧说:“粗茶淡饭已经准备好了,请各位到后面用餐。”
随后,众人就被请到一间草屋里,这是杨执中收拾出来的小书屋,正对着一方小天井,天井里种着几棵梅花树。这几天天气暖和,已经开了两三朵花。书房里的墙壁上挂满了诗画,中间有一副笺纸写的对联,上面写着:“嗅窗前寒梅数点,且任我俛仰以嬉;攀月中仙桂一枝,久让人婆姿而舞。”
娄家两公子看了,不禁连连感叹,感觉自己仿佛飘飘然进入了仙境。这时杨执中端出鸡肉和酒饭,大家一起吃了几杯酒、用过饭,之后就撤去碗碟,又煮了茶,大家悠闲地聊天。聊到之前两公子两次来拜访,却被杨执中家耳聋的老妇人误传消息的事儿,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
随后,两公子想着邀请杨执中到家里小住几天,杨执中却推辞说:“新年还有些杂事要处理,过个三四天,我一定亲自登门拜访,到府上痛痛快快地玩上几天。”大家一直聊到晚上打更的时候,庭院里洒满月光,皎洁的月光映在书房的窗户上,梅花的影子映在窗上,就像画上去的一样。两公子舍不得离开,杨执中说:“本应该留二位先生在这里过夜,可乡下的屋子又小又简陋,二位住着恐怕不方便。”于是,众人就手拉手,踩着月光,杨执中把两公子和蘧公孙送到船上,然后和邹吉甫一起回家了。
两公子和蘧公孙刚到家,看门的就来禀报:“鲁老爷有急事,叫蘧少爷赶紧回去,已经派人来过三趟了。”蘧公孙急忙赶回鲁家,见到了鲁夫人。鲁夫人告诉他,鲁编修因为女婿不愿意钻研科举八股文,心里很生气,打算再娶个小妾,早点生个儿子,好好培养他读书考进士,好延续家里的“书香门第”。鲁夫人劝他年纪大了,没必要这么做,鲁编修一气之下,昨晚摔了一跤,现在半边身子发麻,嘴巴和眼睛都有点歪斜了。鲁小姐在旁边,眼泪汪汪的,只能干着急叹气,蘧公孙也没有办法,赶忙跑到书房去探望。
此时陈和甫正在给鲁编修把脉,把脉之后,陈和甫说:“老先生的脉象,右寸部位有点弦滑。肺是主管气的,脉象滑说明体内有痰。老先生虽然身处乡野,但心里还惦记着朝廷,忧虑发愁,所以才得了这病。治疗得先从顺气祛痰入手。我发现现在很多医生嫌弃半夏药性燥,一遇到痰症,就改用贝母;但用贝母治疗湿痰,效果反而不好。老先生这个病,应该用四君子汤,再加上二陈汤,在饭前温着喝。只要吃个两三剂药,让肾气调和,虚火不再乱冒,病情就能好转。”说完,陈和甫就开了药方。鲁编修一连喝了四五剂药,嘴巴不歪了,就是舌根还有点僵硬。陈和甫又给他把了脉,换了个丸药的方子,加了几味祛风的药,鲁编修的病情才慢慢有了起色。
蘧公孙一连十多天都在鲁家照顾,忙得不可开交。有一天,趁着鲁编修午睡,他抽空跑到娄府。一进书房门,就听见杨执中在里面高谈阔论,知道他已经来了,就进去作揖,然后和大家一起坐下。杨执中接着刚才的话题说:“我刚才说,二位先生如此礼贤下士;像我这样的人不值一提,我有个朋友,住在萧山县的山里,这人那可是有治国安邦的才能,学富五车、古今罕有,真是‘隐居能做个真正的大儒,出仕就能当辅佐君王的良臣’,三先生、四先生怎么能不结识他呢?”两公子一听,十分惊讶,连忙问:“世上真有这样的厉害人物?他是谁?”杨执中掰着手指头,准备介绍起这个人来。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