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6章 神算对鬼才,分秒争死生(2/2)
他又拈出两枚极微的小梭子:“这叫‘滴声’,丢在灰槽旁,风吹梭响,声要轻得只有我们的人听得见。听两下——揭一指;听三下——揭两指;不响——停。”
“喏。”
“还有一件。”陈宫合扇,目光落在“延津”与“乌巢”之间的水线,“若乌巢旗未倒,许都会再稳。稳意味着迟半盏。半盏给你们,便是我等的分秒。”
吕布取下青丝,重新绕上腕,系成一个极简的结。他抬眼:“剑不疑,疑不剑。诸君,今夜疑在彼——剑,就在我们鞘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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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末,夜黑得像一块不吸火的布。空营照例在北侧张开,鼓在第三拍上故意“咳”了一声,尾灯“迟一息”。对岸的耳朵先紧了一紧,眼睛便忍不住往这边挪。角声因而短促而乱,像急喘的人想装作平静。那一瞬,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把注意力搬到了这里——乌巢岗,反倒被他们自己丢在眼角。
乌巢岗内,淳于琼披裘巡过第二圈,喉里起火。他想抿一口,终究忍住,转身叮嘱号房再巡。他没看见,尾灯被小吏又缩了一线。风于是更利于“迟一息”的人,而不利于“抬一眼”的人。
河岸上,庞虞轻吹竹哨,灰槽口的泥皮揭开一指。水顺灰走,先伏后扬,扬处的白雾恰好压住了梁角的初火。张辽伏在门顶,手指探入铁缝,去摸“舌”。“舌”在,便断;断,便楔。楔入,他吐出一口极轻的气。梁下,魏延绕柱如猫,刀脊轻敲,声“嗒”。再绕到床弩,手一绞,“咔嚓”。弩手惊,正要喊,刀背已轻轻敲在他耳后骨上。鼓在远处像一口被拖长的气,长到最后又收回,像有人把手按在鼓皮上,提示“别急”。
栈道上,曲义的弧关已就。弧口只容两骑,盾缘抹油。第一波袁军巡骑气息急乱,冲进弧口的一马被盾角一拨,人马便斜着被“挪”出去——不是撞,是挪;不是杀,是夺“节骨眼”。他退一步,再推半步,弧便如一口小海湾,把对方的“追”接过来,化成“慢”。
更鼓在远处响,漏壶挪了半刻,时间像被人用指甲轻轻划过:三短一长。贾诩在堤上问风:“转了吗?”
“转了。”沮授抬袖,袖里藏着的细羽被风吹偏,“西北入东南。火,从梁上下来。”
“那就上去。”贾诩落下两个字。
“上去?”陈宫挑眉,笑意里有锋。
“上到他们心上。”贾诩道,“死士,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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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点将至,牙帐的铃忽轻轻地“叮”了一声。吕布站起,戟被他抬起又放下。他用指背抹过戟柄上的青丝,青丝被汗濡得发暗。外头有风踩过栈道,麻索嗡嗡如弦。他道:“召将。”
张辽、高顺、魏延、曲义、庞虞入。‘鸩’首领悄无声息立在最后。吕布看他们一眼,目光如刀,却落得极稳。
“三门破乌巢。”吕布语速不快,却每个字都像石子,“张辽‘斩门’,不贪杀,贪闩与楔;高顺‘擎门’,不贪胜,贪稳与托;魏延‘缠门’,不贪头级,贪齿与簧;曲义‘关门’,不贪追,贪口与弧;庞虞‘闸伍’,不贪火高,贪火走低。‘鸩’,不贪印在手,贪印裂于心。——各司其职,分秒争死生。”
众将齐声:“喏!”
吕布又道:“白布束臂,愿者出列,死罪不坐,生者重赏。记住:‘死士’之名,不叫你去死,是叫你们把死放在我身上,把生留给天下。”
“喏!”
“号令:青为令。”吕布解下腕上的青丝,打了一个极小的结系在戟上。“见青,进;见黑,止;无色,听鼓。——疑不剑,剑不疑。”
他说完,目光缓缓从每个人脸上一扫而过。张辽的眼里像一条窄而深的沟,水在里头静静流;高顺的肩像一座垒好的墙,墙后看不见的火在呼吸;魏延的白布因他握拳微微起伏,好像有个活人握着他的手;曲义的下颌线像刀刃一般,锋在里头不露;庞虞的手背上有旧茧,茧被汗浸,反显得光。
贾诩忽然笑:“主公,今晚要和谁对弈?”
“鬼才。”吕布平声道。
“神算对鬼才,”陈宫接,“在分秒里下棋。孟德会让荀、郭把漏壶再挪半刻,角法再柔三分;我们只要在这半刻里,把梁上与心上都按住。”
沮授轻轻点头:“一息赢了,半盏自来。”
吕布转身,掀帘而出。营路一线火盆排开,火星“噼啪”,像有人在黑里轻轻捻豆。风从他甲缝里钻过,不冷,倒像一个人把手按在他背上,低声说:“时候到了。”
他抬手,向夜色一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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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巢岗外,白雾与黑影交成一处,像两张脸贴在一起。风从岗背绕来,压低了火的喉咙。‘鸩’的人像缝里伸出的针,先入了账房。他们不掀帘,不翻箱,直接从柜角摸到那只小小的印盒。印盒烫,他们不躲,用手背一抵,左手拇指与食指在那方印的侧棱上轻轻一错——“咔”的一声极轻,像在夜里咬断一根发。印裂。
同一时刻,张辽的楔已在门舌上“死”,高顺的盾弧像一轮黑月照住风口,魏延的刀背在梁下“嗒”“咔嚓”两声,曲义的弧口把第一波追兵“挪”成了慢。庞虞的“鳞”在灰槽边轻轻一明一灭,像在告诉人:“路在这儿。”
风忽转了半寸。贾诩在堤上眯了眯眼,露出一点牙齿:“来了。”
“什么?”陈宫问。
“分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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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州牙帐前,执夜的小卒端着盏冷茶,手心微汗。他不知诸将已入乌巢,也不知对岸漏壶挪了第几个半刻。他只听见鼓在黑里“咚”的三短一长,尾灯迟一息。他忽然想起主公早上的话:“疑在彼,剑在我鞘里走。”他便把手里那口气咽回去,背靠着旗杆小小地闭了闭眼。
“活着的人,才会见证明天。”他在黑里对自己说了一句,笑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一句平常话,正是今夜棋局上的胜子: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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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对岸,许都“水镜台”的司隶掾抬眼看天,又看水,低声:“再稳半盏。”身旁书吏把“稳”字在簿上加重一笔。再远些的地方,袁营将台又起争吵,审配的掌声拍得桌腿“咯吱”,郭图的言辞如水,流了一地。两人不知道,棋盘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已经挪了半寸:印裂、账焚半、梁不伤、桁不塌,火不升天而贴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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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更深,风更低,火更伏。乌巢岗内,一声极轻的“叮”从灰槽边的木梭上弹出,像有人用指甲叩了一下瓷盏。庞虞懂,这是揭一指。揭开,水沿灰走,火被白雾按住脖颈,乖乖低头。再“叮叮”两声,便是揭两指。白雾起得更高,梁上欲芽的火被压回梁脚。火不肯,发出一声闷响,像一口憋坏了的气——那是胜负在分秒里的呻吟。
“擎门——稳!”高顺轻喝,音不高,像对自己的心说。他看见盾后的一个少年手腕抖了一下,便伸手搭在他肩上。肩稳,弧便稳。弧稳,门便是真“关”。他又抬眼看见张辽在门顶如一条闷着气的蛇,刀不出声地游;魏延在梁下像猫,刀背在耳朵边“嗒”“嗒”,像在数步;曲义在弧口一次一次把“快”拨成“慢”。慢者,活。
“印裂。”‘鸩’的人在白雾里骰出两个字,轻到像梦话。
贾诩在堤上长出了一口气,不喘,收。他笑了笑,笑意不见牙:“鬼才若在此处,必会说‘可惜’二字。可惜的是,他看得见‘火’,却看不见我们手里的**‘灰’与‘鳞’**。”
陈宫也笑:“他会说——‘妙在分秒。’”
“妙在分秒,死也在分秒。”贾诩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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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帐铃第三次响,极小的一声“叮”。吕布站在风里,背影像一块压住水口的大石。他知道,今夜的棋,在分秒里已见胜负:不是全胜,不是定胜,是那一口被按住的气——活在我们这边。他把青丝从腕上解下,又绕回去,结更紧。手指在结上轻轻一按,像按住了某个要出鞘的锋。
“下一更,入。”他低声。
风应了一声,雾应了一声,水应了一声。夜在黑里微微动了一下,就像一张绷了很久的鼓皮,终于被轻轻扣了一指。
分秒之间,死生已定半分;半分,足够让刀在下一刻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