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圣费利佩号”的诱惑（2/2）

安东尼奥感到自己的呼吸有些凝滞。他并非没有见过世面的人，澳门每年流转的白银数量也极为可观。但那些白银是分散的、流动的、以商品贸易为载体的。他从未如此集中、如此赤裸地目睹过如此庞大数量的贵金属堆积在眼前。

这是一种近乎暴力的财富展示。它无声地诉说着西班牙美洲殖民地的无尽资源，以及西班牙王室那跨越两大洋的汲取能力。它解释了为何马尼拉能够维持如此庞大的军事存在和教会网络，为何席尔瓦总督有底气对澳门的困境保持一种超然的、甚至略带轻蔑的态度。

他的目光掠过那座银山，看向远处帕里安的方向。他想起陈老板那苦涩而恐惧的表情。如此巨量的白银，最终大部分都将流入帕里安华商的手中，换取丝绸、瓷器，然后装上下一班返回美洲的大帆船。华人用智慧和血汗换来的这些白银，却又时刻生活在被清洗、被掠夺的恐惧之中。这真是一种残酷而扭曲的共生。

“很壮观，不是吗？”席尔瓦总督不知何时也来到了观礼台，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这是上帝赐予西班牙王室的荣光，也是我们在这遥远东方捍卫天主教信仰的基石。”

安东尼奥强迫自己从那片银光中收回目光，恢复了冷静：“确实令人印象深刻，总督阁下。它彰显了帝国的强大。然而，强大的力量也意味着更大的责任。荷兰人的目光，恐怕也从未离开过这片光芒。”

席尔瓦总督的笑容略微收敛了一下：“马尼拉的防御固若金汤，不是澳门可比。荷兰人如果有胆量来犯，必将碰得头破血流。”他话语中再次隐隐刺了一下澳门。

安东尼奥没有接这个话茬，而是话锋一转，试探着问道：“如此庞大的财富流动，仅仅依靠马尼拉一地与中国贸易，风险是否过于集中？澳门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位置和与明国官府打交道的百年经验。如果王室能够允许一部分白银通过澳门流入广东市场，或许能采购到更多、更优质的商品，也能分散风险，对帝国更为有利。”

这是他此行最重要的目的之一，尽管希望渺茫，他仍必须尝试。

席尔瓦总督仿佛听到了一个有趣的笑话，轻轻哼了一声：“亲爱的安东尼奥阁下，您是个军人，或许对贸易的复杂性有所不知。王室的法律和税收体系如同精密运行的钟表，任何擅自改动都可能导致整个系统的崩溃。马尼拉-阿卡普尔科航线是经过数十年摸索才稳定下来的生命线，岂能轻易变更？而且……”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安东尼奥：“澳门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是对王室垄断贸易原则的一种变通。腓力陛下宽容大度，默许了你们与中国的特殊贸易关系。但如果你们还想进一步插手美洲白银的流向，那就不仅仅是商业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了。墨西哥和马德里的老爷们，是绝不会同意的。我建议您，还是将精力集中在如何应对荷兰人身上更为实际。”

他的话彻底封死了任何可能性。西班牙人将美洲白银视为禁脔，绝不允许葡萄牙人（即便是在同一君主之下）染指核心的分配权。澳门，在他们的战略版图上，最好只是一个对抗荷兰人和与中国保持接触的前哨站，而不应是一个能与之竞争贸易份额的对手。

安东尼奥不再言语。他知道再说无益。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座仍在不断增高的银山。那冰冷而诱人的光芒，此刻在他眼中，不再仅仅是财富的象征，更是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一堵将澳门隔绝在真正繁荣之外的无形高墙。

西班牙人坐拥金山，却吝于向正在浴血奋战的“兄弟”伸出援手，甚至害怕对方变得强大。

“圣费利佩号”卸下的，是白银，更是诱惑，是隔阂，是冷酷的现实。

安东尼奥深吸一口气，将那片银光带来的悸动深深压下。澳门的生路，从来就不在马尼拉的白银堆里，而在它自身，在那片莫测的、充满挑战与机遇的中国南海。他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不是获得了援助，而是彻底看清了形势。

诱惑虽大，但唯有依靠自己，才能杀出一条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