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斤之秤(1/2)
西坡的暴雨,如同一个癫狂的醉汉,倾尽了最后一滴浑浊的泪,最终只剩下无力的呜咽。风卷着残余的湿冷,刮过荒坡上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碎瓷堆。破窑前那道浅沟,彻底沦为一片泥泞的沼泽,浑浊的泥水里漂浮着枯草的残骸和几片深褐色的、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烂叶。
李青禾是在泥水里醒来的。
冰冷的泥浆包裹着她,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根钢针,狠狠扎进她早已麻木的皮肉和骨头缝里。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带着浓烈的、令人窒息的霉烂土腥气。这气味来自她的身下——那堆被她用整个身体死死护住的、枯槁的粟穗。
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顽石,一点点艰难地浮起。她动了动僵硬的手指,指尖触碰到湿滑、冰冷、带着腐烂植物特有黏腻感的粟穗。一股巨大的恶心感再次翻涌上来,但她连呕吐的力气都没有了。喉咙如同被砂轮反复打磨过,干裂刺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撑起身体。冰冷的泥水从她褴褛的衣衫上哗啦啦流下。身下那堆“珍宝”露出了真容:深褐色的粟秆被雨水泡得发黑、发胀,如同腐烂的水草。那些干瘪枯槁的穗头,此刻吸饱了水分,沉甸甸地垂着,颜色变成了更加不祥的、如同淤血般的深褐色。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变、泥土腥气和腐烂草根的恶臭,正从每一根泡胀的穗头、每一片糜烂的叶片里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弥漫在雨后死寂的空气里,浓得化不开。
李青禾跪坐在泥水里,布满血丝、被雨水泡得红肿刺痛的眼睛,空洞地扫过这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粮”。没有狂喜,没有悲恸,甚至没有绝望。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巨大的麻木。身体像一具被抽走了筋骨的皮囊,沉重得无法挪动分毫。只有胸腔里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提醒着她还活着。
不知过了多久,当东方的天际线透出一丝惨白,雨后的寒气更加刺骨地钻进骨髓时,求生的本能,如同灰烬里最后一点微弱的火星,开始艰难地闪烁。
粮……粮还在……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荒诞的执拗,在她空荡荡的脑子里盘旋。她必须把这堆东西弄回去。必须。
她挣扎着,用那双早已失去知觉、指甲缝里塞满黑泥和血痂的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开始拢起那些湿漉漉、沉甸甸、散发着恶臭的粟穗。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搅动一滩腐肉。冰冷黏腻的触感,混合着刺鼻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阵翻江倒海。
没有箩筐,没有簸箕。她只能脱下身上那件早已看不出颜色的、被泥水浸透的破烂外衫——那是她唯一一件勉强能蔽体的衣物。她将它铺在泥水里,然后将粟穗一把一把、连同粘连的泥浆和腐烂的草屑,捧到破布上。动作机械而僵硬,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当她终于将所有的粟穗都拢到破布上时,那堆散发着恶臭的“收获”已经堆成了一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小丘。她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破布的四个角死死攥住,打了一个粗陋的结。然后,她弓起早已麻木僵硬的腰背,如同拖着一条沉重的锁链,也如同拖着一具腐烂的尸体,一步一陷,在泥泞的荒坡上,朝着破窑的方向,艰难地挪动。
沉重的布包在泥水里拖行,留下一条深色的、散发着恶臭的污痕。每一步,都耗尽她最后一丝气力。膝盖在泥水里打颤,腰背的旧伤爆发出尖锐的撕裂痛楚,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喉咙深处灼烧般的剧痛。视线被汗水、泥水和极度的疲惫彻底模糊,扭曲成一片灰暗晃动的光影。
终于,她拖着那个散发着浓烈恶臭的布包,如同拖着一个沉重的耻辱,挪回了破窑。窑洞里弥漫的霉腐气息,与布包里散发出的腐烂土腥味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气息。她再也支撑不住,“噗通”一声跪倒在冰冷的泥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与腐臭和绝望的拉锯战。
破窑狭小的空间,彻底被那股浓烈的霉烂土腥味占据。李青禾将那个沉重的布包解开,把湿漉漉、沉甸甸的粟穗摊开在窑洞内相对干燥些的角落。她不敢堆叠,怕里面彻底烂透。她像守护着随时会熄灭的炭火,日夜守着这堆“粮食”。
天,终于放晴了。毒辣的日头重新悬挂在毫无遮拦的西坡顶上,炙烤着大地。李青禾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不顾身体的虚弱,将那些依旧湿冷、散发着恶臭的粟穗,一捧一捧地搬到窑洞外滚烫的碎瓷地上暴晒。
灼热的阳光如同无数根烧红的针,狠狠扎在她裸露的皮肤上。汗水混着泥污,在她枯槁的脸上冲刷出道道沟壑。她守着那摊铺开的、深褐色的、散发着恶臭的“粮”,如同守着自己的坟墓。
阳光无情地蒸发着水分。粟穗表面的水汽迅速消失,但那股浓烈的霉烂土腥味,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高温的蒸腾下,变得更加浓烈、更加刺鼻!如同无数只腐烂的老鼠被扔进了蒸笼!那味道钻进鼻孔,直冲脑髓,熏得人头昏眼花,胃里翻江倒海。
李青禾强忍着剧烈的恶心感,一次次地用手翻动那些粟穗,让它们尽可能均匀地接受烈日的炙烤。手指触碰到的粟穗,外部被晒得滚烫发硬,但内部依旧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湿冷和绵软。一些穗头在翻动中碎裂开来,露出里面灰扑扑、干瘪如沙砾的粟粒,更多的,则是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如同霉斑般的深褐色,粘连着腐烂的穗壳碎屑。
她不敢细看。只是麻木地翻动着。阳光将粟穗的颜色晒得更深,如同焦炭,那股恶臭也似乎被阳光烤得凝固在了空气里,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破窑周围,连盘旋的苍蝇似乎都少了许多。
晒了三天三夜。粟穗终于被晒得焦脆干硬,轻轻一碰就“簌簌”作响。那股浓烈的霉烂土腥味,似乎也被极度的干燥压制住了一些,变成一种更加内敛、却更加顽固的、如同陈年老灰堆里散发出的陈腐气息。
该脱粒了。
李青禾找来了那块相对平整、布满龟裂的破瓷板。她将晒干的粟穗一小把一小把地放在瓷板上,然后,用那块捡来的、边缘还算锋利的碎瓷片,代替连枷,一下,一下,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刮擦、敲打。
“嚓……嚓……嚓……”
单调而沉闷的声音在死寂的破窑前响起。每一次刮擦,都有深褐色的穗壳碎屑和灰扑扑的秕糠飞溅起来,在灼热的阳光下形成一片迷蒙的、带着浓烈陈腐气味的粉尘。细小的碎屑钻进她的鼻孔,呛得她不住地咳嗽。汗水混合着粉尘,在她脸上糊成一层泥壳。
她机械地重复着动作。刮擦,敲打,然后将打下的混杂着大量秕糠、穗壳碎屑和少量灰扑扑粟粒的混合物拢到一边。枯槁的粟秆在她手下碎裂,发出干涩的悲鸣。那些深褐色的、带着烧伤痕迹的叶片,早已变得焦脆,一碰就碎成粉末。
这过程缓慢得令人窒息。身体早已超出了极限,每一次抬起手臂都如同搬动千斤巨石。腰背的刺痛变成了持续的、深入骨髓的钝痛。视线在粉尘和汗水里模糊不清。但她不能停。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脱粒,交粮。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当最后一把枯槁的穗头在碎瓷片下彻底碎裂时,李青禾面前,终于堆起了两小堆东西。
一堆,是深褐色、带着霉斑的、细碎如尘的穗壳和秕糠混合物,散发着浓烈的陈腐气息。
另一堆,是混杂着大量秕糠、碎壳和泥土的灰扑扑的粟粒。它们干瘪细小如同沙砾,毫无光泽,大部分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黄色,间或夹杂着一些深褐色的、明显霉变或未成熟的小粒。这是她熬过虫、毒、旱、雨,用命换来的“粮食”。
还需要扬场。把秕糠和粟粒分开。
没有风车,没有簸箕。她只能等风。
她跪坐在滚烫的碎瓷地上,守着那两小堆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收获”,如同守着两座小小的坟茔。毒辣的日头晒得她头晕目眩,身体的水分似乎已经被彻底榨干。时间在死寂和煎熬中缓慢流逝。
终于,午后,起风了。不是清风,是西坡上常见的、裹挟着沙尘和碎瓷粉末的干热风。
李青禾眼中闪过一丝微弱的光。她挣扎着爬起,抓过旁边一个豁口的大破碗,舀起一小碗混杂着秕糠的粟粒。她走到窑洞前一小块相对平整的空地上,站定。迎着那干燥、灼热、带着沙尘的风,她将碗举到齐肩的高度,然后,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碗里的混合物猛地向上、向前方扬洒出去!
“呼——!”
灰黄色的混合物被抛向半空!干燥灼热的风瞬间卷过!
奇迹发生了!
那些轻飘飘的秕糠、碎壳和细微的尘土,被风卷着,如同灰色的烟雾,瞬间飘散开去!而相对沉重些的、灰扑扑的粟粒,则如同细小的冰雹,噼里啪啦地掉落下来,在她身前不远处的泥地上,形成了一个小小的、相对干净的圆弧!
成了!
李青禾的心脏猛地一跳!她顾不上身体的剧痛和眩晕,立刻扑过去,小心地将地上那层灰扑扑的粟粒拢起来。虽然依旧混杂着不少细小的碎屑和尘土,但比起刚才那堆污秽的混合物,这已经干净得如同珍宝!
她如法炮制。一小碗,一小碗地扬。每一次扬起,秕糠飞散,如同灰色的迷障,迷蒙了她的眼,呛入她的喉鼻,带来剧烈的咳嗽。细小的沙尘刮擦着她裸露的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但她不管不顾,眼中只有那一点点、如同沙金般被风筛选出来的灰扑扑的粟粒。
扬一场,拢一场。再扬一场,再拢一场。
动作越来越慢,手臂越来越沉。每一次扬起,都耗尽她最后一丝力气。汗水早已流干,嘴唇干裂出血,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视野在灰黄的秕糠粉尘和极度的疲惫中,彻底变成一片摇晃的、模糊的光斑。
当最后一碗混合物被扬洒出去,秕糠被风吹散,粟粒跌落尘埃时,李青禾再也支撑不住,双膝一软,重重地跪倒在滚烫的碎瓷地上。膝盖传来尖锐的刺痛,但她毫无感觉。
在她面前,摊开在她那件破烂外衫上的,是经过暴晒、脱粒、扬场后,最终得到的“粮食”。
灰扑扑的、干瘪细小的粟粒,如同被遗弃在河滩亿万年的砂砾,毫无生气。它们堆在一起,只有可怜的一小堆,甚至无法填满她那双沾满泥污血痂的手掌。粟粒间依旧混杂着无法被风吹走的细碎泥土和深褐色的穗壳碎屑,散发出一种混合着尘土和陈腐谷物的、难以言喻的、令人毫无食欲的气味。
这就是她所有的收成。耗尽心血,熬过万千劫难,从“窑工坟场”的碎瓷堆里,从虫口、毒药、暴雨和干旱中,硬生生抠出来的、最后的活命粮。
李青禾呆呆地看着这一小堆灰扑扑的“砂砾”。麻木的心湖里,甚至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泛起。她只是极其缓慢地、伸出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捧起一小捧。
干瘪的粟粒从指缝间簌簌滑落,带着粗粝的触感。很轻。轻得如同捧着一捧枯叶燃烧后的灰烬。
她需要知道它有多重。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理智。她挣扎着爬起,踉跄着走回破窑。在那堆破烂里翻找了许久,终于找出了那截用草绳系着、当作秤砣用的、沉甸甸的碎瓷块,还有那根用坚韧的荆条反复打磨、刻着模糊刻度的简陋秤杆。
她回到那堆灰扑扑的粟粒旁。将破烂外衫的四个角系紧,做成一个简陋的包裹,将那堆粟粒小心翼翼地、一粒不落地倒了进去。然后,她将那沉甸甸的碎瓷秤砣挂在秤杆一端,另一端,极其小心地挂上那个装着全部收成的、轻飘飘的布包。
秤杆,在她枯瘦、颤抖的手中,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寻找着平衡。
她佝偻着腰,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秤杆上那几道模糊的刻度。窑洞外灼热的阳光斜射进来,在她脚下投下一条细长而扭曲的阴影。汗水早已干涸,皮肤紧绷得如同龟裂的土地。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空瘪的胸腔,发出空洞的回响。
秤杆终于微微颤抖着,停住了。
那根粗糙的、带着毛刺的荆条秤杆,在她枯瘦如柴、布满裂口和血痂的手掌中,微微颤抖着,终于艰难地停在了某个微妙的倾斜角度。秤杆的一端,是那块沉甸甸的、用草绳紧紧系住的碎瓷秤砣,粗粝的棱角在灼热的阳光下泛着冰冷的光。另一端,是那个由破烂外衫系成的、轻飘飘的包裹,里面装着灰扑扑的、如同被榨干了最后一点水分的砂砾般的粟粒。
李青禾佝偻着腰,像一棵被狂风暴雨摧折后勉强站立的枯苇。她布满血丝、被浓烟、毒气和烈日反复折磨的眼睛,此刻如同两颗蒙尘的玻璃珠子,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秤杆上那几道用石片反复刻划、早已模糊不清的刻度线上。
汗水?早已没了。皮肤紧绷,干裂的嘴唇如同久旱的河床,裂开细小的血口。喉咙里如同塞满了滚烫的沙砾和碎瓷片,每一次微弱的吞咽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唯有胸腔里那颗微弱跳动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沉重地撞击着空瘪的胸腔,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在她自己的耳膜里轰鸣。
窑洞外,西坡的烈日如同熔化的金汁,无情地泼洒在荒芜的碎瓷堆上,蒸腾起扭曲的热浪。洞内却弥漫着一股凝固的、混合着陈腐谷物、泥土腥气和汗馊味的死寂。
秤杆,那根维系着她所有挣扎、所有苦难最终重量的荆条,终于静止了。
她的目光,顺着秤杆微微上翘的那一端——挂着粟粮包裹的那一端——缓缓移动,艰难地聚焦在下方那条代表着“百斤”的、最粗最深却依旧模糊的刻痕上。
包裹的底部……悬着。
离那条象征着生存底线的刻痕……悬着。
隔着一段微小得几乎看不见、却又如同天堑般的距离……悬着!
一股冰冷的寒意,毫无预兆地,从她早已冻僵麻木的脚底板,顺着脊椎,如同一条剧毒的冰蛇,猛地窜上天灵盖!瞬间冻结了她全身的血液!
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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