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百斤之秤(2/2)
这两个字,如同两块烧红的烙铁,带着嗤嗤作响的恶毒,狠狠地、猝不及防地烫在了她的意识深处!烫得她灵魂都在剧烈地抽搐!
不!不可能!
一股混杂着巨大恐慌和难以置信的蛮力,猛地从她残破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她几乎是扑上去的!双手死死抓住那根颤抖的秤杆!布满血痂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深深嵌入粗糙的荆条木纹里!她拼命地、疯狂地将秤杆上挂着粟粮包裹的那一端往下压!往下压!试图让它触碰到那条该死的、决定生死的刻痕!
“下去!下去啊!”无声的嘶吼在她干裂的胸腔里翻腾、冲撞!
秤杆在她蛮力的压迫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声。挂着秤砣的一端被高高翘起。那沉甸甸的碎瓷块在空中危险地晃动着。然而,无论她如何死命下压,装着粟粮的包裹底部,离那条刻痕始终隔着一线微不可察却又坚不可摧的距离!
那距离,是如此的微小,微小到可以用一粒粟来填满。却又如此的巨大,巨大到足以将她这半年来所有的挣扎、所有的血泪、所有在绝望深渊里抓住的微弱希望,彻底碾碎成齑粉!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野兽濒死般的呜咽,猛地从她撕裂的喉咙里挤出!她像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双手颓然松开。秤杆剧烈地反弹、晃动!装着粟粮的包裹猛地向下一坠!秤砣也随之沉落!
“啪嗒!”
一声轻响。包裹的底部,终于……轻轻地、极其轻微地……触碰到了那条代表着“百斤”的刻痕!仅仅是一触!秤杆随即又恢复了微妙的倾斜,包裹再次悬空!
但那瞬间的触碰,如同黑暗中擦亮的一星微弱火花,瞬间点燃了她眼中最后一点濒死的疯狂!
碰……碰到了!碰到了!
她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骇人的光芒!死死盯着那根刚刚稳定下来的秤杆!包裹底部,似乎……似乎正好压在刻痕上?不,是悬着?光线太暗,刻痕太模糊!她看不清!
必须看清!必须确认!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偏执,瞬间主宰了她!她猛地抓起那个轻飘飘的包裹,像是抓着最后一块救命的浮木,踉踉跄跄地冲出破窑!她要去晒场!那里开阔!那里有光!那里有全村人见证的公平!
她要去过秤!用村里那杆公用的、刻着清晰星花的、代表着官府意志的大秤!
她要去称一称!称一称这堆灰扑扑的砂砾,到底够不够填满那该死的、一百斤的税粮窟窿!
正午的晒场,如同一个巨大的、烧红的铁鏊子。滚烫的青石板地面蒸腾起扭曲的热浪,空气被烤得滋滋作响,弥漫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新麦焦香、陈年谷糠和牲畜粪便的、属于收获季节特有的、沉甸甸的复杂气味。
晒场上人影绰绰。刚刚结束夏收的农人们,正将自家金黄的麦粒铺开暴晒,用木锨翻动,扬起一片片金黄色的尘雾。箩筐、簸箕、连枷堆放在场边。粗犷的说笑声、木锨刮擦石板的刺耳声、牲口的响鼻声交织在一起,嘈杂而充满一种疲惫的生机。
李青禾的出现,如同滚油锅里滴入了一滴冰冷的水。
她佝偻着腰,几乎将上半身折叠起来,像一个被岁月和苦难压垮的老妪。枯槁的头发被汗水(或许是刚才奔跑的虚汗)和尘土黏成一绺绺,紧贴在青灰色的额头上。身上那件勉强蔽体的破烂衣衫,早已看不出本色,沾满干涸的泥浆、可疑的深褐色污渍和草屑。她赤着脚,脚底满是泥污和细小的伤口,每一步踏在滚烫的青石板上,都留下一个模糊的、带着湿气的泥印。
最刺目的,是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用破烂衣衫系成的、鼓鼓囊囊的包裹。包裹里透出的不是金黄的麦色,而是一种灰扑扑的、如同陈年灶灰般的黯淡颜色。
喧闹的晒场瞬间安静了许多。翻动麦子的动作停了下来。无数道目光,带着惊愕、探究、毫不掩饰的嫌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如同无数根细密的针,齐刷刷地扎在她身上。
“嘶……是西坡那个……”
“她还真弄出点东西来了?”
“那是什么?灰不拉几的……粟?能叫粟吗?喂鸡都嫌硌牙吧?”
“臭死了……隔这么远都闻见一股霉味……”
“看她那样子……造孽哟……”
细碎的议论声如同嗡嗡的蝇群,在灼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那些目光,有的像看一个怪物,有的像看一堆移动的垃圾,有的则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的审视。
李青禾对这一切置若罔闻。她的全部心神,都聚焦在晒场中央那根粗大的、黑沉沉的木柱上——那里挂着一杆巨大的、黄铜秤盘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光芒的官秤。秤杆是厚重的硬木,上面镶嵌着清晰闪亮的铜星花,代表着官府的权威和不容置疑的斤两。秤砣是生铁铸成,沉重无比,用粗麻绳系着。
村正王有田,一个五十多岁、皮肤黝黑、精瘦干练的老汉,正背着手站在秤旁,和几个村老说着什么。他穿着半新的靛蓝粗布褂子,脸上带着收获季节特有的、混杂着疲惫和满足的红光。
李青禾抱着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裹,一步一步,极其艰难地,穿过那些金黄的麦堆和异样的目光,径直走向那杆大秤。她的脚步沉重而拖沓,在寂静的晒场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回响,如同敲打在每个人心头的丧钟。
王有田也看到了她。他脸上的红光迅速褪去,眉头习惯性地拧成一个深刻的“川”字。他认出了那个包裹,更认出了包裹里那堆灰扑扑东西的来源——西坡,窑工坟场。一股浓烈的、带着霉烂土腥的怪味随着她的靠近而飘来,让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眼中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嫌恶和深深的忧虑。
李青禾走到秤前,停下。她抬起头,布满血丝、红肿不堪的眼睛,直直地看向王有田。那眼神空洞得吓人,却又带着一种濒死野兽般的执拗。
“村正……”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摩擦,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喉咙里硬抠出来的,“过……过秤。”
王有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看了一眼那个散发着怪味的包裹,又看了看李青禾枯槁绝望的脸,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朝旁边一个帮忙的年轻后生挥了挥手。
“栓柱,给她过。”
叫栓柱的后生是个壮实的小伙子,此刻脸上也写满了不情愿。他皱着鼻子,嫌弃地看了一眼李青禾和她怀里的包裹,磨蹭着上前。
“放……放盘里。”李青禾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颤抖,将怀里的包裹往前递。
栓柱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一根手指,极其嫌恶地、小心翼翼地勾住包裹打结的地方,像提着一袋瘟鸡似的,远远地拎着,快走两步,将那灰扑扑的包裹“咚”的一声,丢进了巨大的黄铜秤盘里。
这一丢,包裹口散开了一些。灰扑扑、干瘪细小的粟粒混杂着深褐色的碎壳和尘土,暴露在正午灼热的阳光下。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霉变和陈腐谷物的怪味,瞬间在晒场上弥漫开来,压过了新麦的焦香。
“呕……”离得近的几个妇人忍不住捂住了口鼻,脸上露出极度恶心的表情。
“老天爷,这什么东西……”
“这也能叫粮?喂猪猪都不吃吧?”
“真是晦气……”
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比刚才更加响亮,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
栓柱也被那味道熏得直皱眉头。他屏住呼吸,动作粗鲁地调整了一下包裹,尽量不让里面的东西撒出来,然后才踮起脚,极其费力地将那沉重的生铁秤砣挂上秤杆的另一端。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杆象征着公平(或者说,税赋铁律)的大秤上。
秤杆,那根粗壮厚重的硬木秤杆,在巨大的生铁秤砣和那包轻飘飘的灰粟面前,开始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寻找平衡。
时间仿佛凝固了。晒场上只剩下热浪扭曲空气的滋滋声,和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李青禾佝偻着身体,头几乎垂到了胸口。但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一眨不眨地向上斜睨着,钉子般钉在秤杆上那些清晰闪亮的铜星花上。每一个铜星,都代表着一斤的重量,都代表着一道催命的符咒。
秤杆在栓柱的微调下,微微颤抖着,极其缓慢地……向下倾斜。挂着秤砣的一端,沉甸甸地下坠。挂着粟粮包裹的一端,如同溺水者般,极其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李青禾的心脏,随着秤杆的每一次微小移动而疯狂搏动!每一次向上抬起的迹象,都让她眼中那点濒死的火星猛烈地跳跃一下!碰到了!要碰到了!她几乎能感觉到那条冰冷的刻线!
终于!秤杆在剧烈的颤抖后,猛地一顿!稳住了!
挂粟粮的一端,高高翘起!秤砣的一端,沉沉坠下!那根粗大的秤杆,斜斜地指向天空,指向那轮无情炙烤着大地的烈日!
李青禾眼中的火星瞬间爆燃成狂喜的火焰!她猛地抬起头!成了!悬着!是悬着的!但刚才……刚才明明好像碰到了?!
“九十八斤!”栓柱踮着脚,眯着眼,仔细辨认着秤杆悬停位置对应的铜星花,扯着嗓子大声报出了那个数字。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晒场上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公事公办的冷漠。
九十八斤?
李青禾脸上的狂喜瞬间冻结!如同被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她猛地向前踉跄一步,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秤杆!不可能!刚才秤杆明明往下沉了!她看到包裹碰到秤盘底了!一定碰到了!
“不……不对!”她嘶哑地尖叫起来,声音如同夜枭般刺耳,“秤……秤杆动了!刚才……刚才碰到了!是一百斤!是一百斤!”她像是疯了一样,伸出血痂斑驳的手,就要去抓那根静止的秤杆!
“哎!你干什么!”栓柱眼疾手快,一把推开她枯瘦的手臂,力气很大。李青禾被推得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她站稳后,依旧死死盯着秤杆,眼中是破碎的、疯狂的执念。
“栓柱看得清楚!”旁边一个村老沉声道,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秤杆悬着,就是不够!”
“就是!那堆灰渣子,能有九十八斤都算撑死了!”有人附和道,语气里满是鄙夷。
“看她那疯样,还想赖秤不成?”
“西坡那鬼地方能种出什么正经粮食?全是些喂牲口的秕糠!”
议论声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鄙夷、嫌恶、冷漠、幸灾乐祸……各种各样的目光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困住,勒得她喘不过气。
王有田一直沉默地看着。他看着李青禾眼中那点狂喜化为绝望的灰烬,看着她被推搡后摇摇欲坠的枯槁身影,看着她那双死死盯着秤杆、布满血丝和疯狂的眼睛。他脸上的“川”字纹深刻得如同刀刻。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霉烂土腥味让他眉头皱得更紧。他背着手,踱步到那巨大的黄铜秤盘旁,目光扫过秤盘里那堆灰扑扑、散发着怪味的“粮食”,又扫了一眼那根斜指向天的、冰冷的秤杆。
“九十八斤……”王有田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秤砣落地般的分量,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议论声。他顿了顿,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如同风中残烛般站立不稳的李青禾,那眼神里有叹息,有无奈,最终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
“……税粮都不够。”